文/胡栋华
呜呼,株洲何地也?先祖卧其原,圣人咏其泽,文人织其锦,哲人毓其秀,将军纵马成诵,僧人拈花而笑,帝王吟其功,劳者歌其事,诗歌之盛乎?人文之炽也!
文化的血脉在一片土地上传衍绽放出诗的花朵。虽然屈原早就在这里吟哦,唐朝诗人在这里往来穿梭,株洲本土诗人的崛起,仍需等到中华衣冠进一步南渡后的宋代。北宋太学博士,攸县人彭天益,文思敏捷,在朝堂上答徽宗之问,将故乡山水优雅入诗,传为千年佳话:
鸾山配凤岭,金水绕银坑。
金柑玉版笋,银杏水晶葱。
更有十万户,俱称是故家。
元代,另一位攸县人冯子振,幼年“于书无所不读”,以47岁登进士第,虽大器晚成,却以诗和散曲雄立文坛,卓然大家。晚归故里,享年97岁。与赵孟頫友善,曾于其邸舍,见壁间梅花盛开,诗兴勃发,成咏梅诗百首,为文坛盛事。其诗多以梅托志,仅撷《孤梅》一瓣:
标格清高迥不群,
自开自落傍天邻。
天寒岁晏冰霜里,
青眼相看有几人。
公元1315年,中国文坛吹响茶陵小号。茶陵人陈泰以《天马赋》得举,中进士及第,授翰林院编修,引人们争相读诵,一时洛阳纸贵,人称作陈天马,一时名扬天下,被纪晓岚在《四库全书》提要中赞为:“才气纵横,颇多奇句”。陈泰还因为记梁山水泊事,被鲁迅称为“记载水浒故事的第一个文人作家”。令人扼腕的是,这匹文坛上的“天马”在任地方官后,勇猛无畏,在率兵剿匪时,身先士卒,不幸中箭,跌落马下。《天马赋》辞藻典雅,奔放如马:
若有龙兮,渥洼之子,荣河之孙。产自月窟,来于大宛。
筋权奇而虎脊兮,肉磊磈而峰观。精神变化不可测兮,上贯乎星房之垣。
朝发踪乎河济兮,晡没影乎昆崙。虽有御勒不暇顾兮,彼舆隶其焉能援。
……
另一位茶陵进士李祁,曾任湖南儒学提举,后因避乱,归隐故乡云阳山,吟咏不辍,吐诗千首,被誉元末明初湖湘诗人第一。有《山居》诗云:“最爱晚凉新浴罢,坐看春笋出林高。”其《和咏海棠韵》,更能映其乡居心态:
名花初发爱轻阴,
翠袖红妆新满林。
步入锦帷香径小,
醉扶银烛画堂深。
妖饶喜识春风面,
零落愁关夜雨心。
多幸凤凰池上客,
为抽劳思写清吟。
这种“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儒家心志,在官至大学士的茶陵人刘三吾身上再次彰显。这位于73岁高龄“以文学入朝”的帝王之师,在向朱元璋传授治国安民、选贤任能之策后,临大节而不可夺,欣然《得告还乡》:
金殿辞朝返故乡,
石桥流水绕溪庄。
丝衣布袄三冬暖,
竹枕藤床九夏凉。
瓠瓜为壶沽美酒,
土泥作灶煮黄梁。
草鞋稳踏乾坤步,
木叶烹茶贵客尝。
至明代中期,中国诗歌进入茶陵时代。李祁之孙李东阳东山又起,巍巍高耸,立朝50年,以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参预内阁机务18年,实操相权15年,皇帝不直呼其名而称先生。他主持文坛数十载,开创“茶陵诗派”,主性情,尚创新,推崇李杜,不拘一格,带领整个明代诗歌,走向自然,关注现实,一扫台阁体卑冗委琐之风。中国诗歌,波涛千年,云霞万里,能开宗立派者,不过十余家。李东阳屹立其间,诚株洲人之巅峰。茶陵名列其中,实株洲之殊荣。
李东阳居庙堂之高,心忧其民,“叹息苍生”,有《浮客户》极写船民之艰辛:
江南人家船为屋,
白发长年水中宿。
生儿不识徒步劳,
生女赤脚随波涛。
如《筑城怨》,诉暴政之烈,读来悱恻:
筑城苦,筑城苦,
城上丁夫死城下,
长号一声天为怒,
长城忽崩复为土!
其《寄彭民望》一诗,对好友沉沦不遇的凄凉晚景,寄予深切同情,使彭潸然泪下,悲歌不休:
斫地哀歌兴未阑,
归来长铗尚须弹。
秋风布褐衣堪短,
夜雨红湖梦亦寒。
木叶不时惊岁晚,
人情阅尽见交难。
长安张食淹留地,
惭愧先生苜蓿盘。
李东阳远在京城,政务缠绕,遥念故乡,多有吟哦,以《茶陵竹枝词》十首为要,录其一如下:
溪南溪北树萦回,
洞口桃花几度开。
枫子鬼来天作雨,
云阳仙去水鸣雷。
公元1516年,一代诗坛领袖以70岁谢世,其文学主张一度沉寂。然百年后,著名诗人钱谦益等,再度“论诗则推茶陵”,以李东阳的诗论和诗作为基础的“茶陵诗派”,再度杨柳拂面,重新莺啭上林。
明代外来诗人中,以解缙为著。这位因才学高而好直言,官至内阁首辅而屡遭贬黜,终以“无人臣礼”下狱,被埋入雪堆冻死的著名才子,其跌宕的人生,最能说明中国知识分子的命运。他仅仅47年的璀璨生命,也曾在茶陵绽放光芒,留下“秋风淅沥秋江上,人自思乡月自明”,“莫道秩溪无好景,五更尤闻读书声”等名句,被五百年后,也曾行走于此的中国古典诗词的最后高峰——毛泽东所反复吟诵,击掌赞叹。历史潮流澎湃难驭,人生孤舟也飘渺如萍,但诗歌的浪花永远直抵心魂!
明代另一位大家汤显祖也有《送谭侍御归茶陵》,其句云:“遥帆半落湘云尽,疏磬全分岳影微。”呜呼茶陵,地以诗名,人以诗贵,文人络绎,韵声如罄,可谓诗歌之岛乎?
时光荏苒,至清代,攸县人陈之駓,是本土诗人中最后一座奇峰,有“楚南四家”之誉。其诗汪洋恣肆,不规前人,自成机杼。《游隐真岩》可窥其风:
人间红是叶,岩上白惟云。
未出天围里,已将秋色分。
松根深不到,鸟语自为群。
试发鸾音啸,遥遥四谷闻。
与诗相比,陈之駓咏颂攸县名胜灵龟峰的一幅对联,更广为传颂:
灵龟峰,峰上生枫,
风吹枫动峰不动;
白茅洲,洲畔泛舟,
水推舟行洲不行。
这幅联的妙趣,或许只有百年后,寓居醴陵渌江书院的晚清中兴名臣左宗棠,献给时任两江总督陶澍的那副联,尚可续貂:
春殿语从容,
廿载家山印心石在;
大江流日夜,
八州子弟翘首公归。
湖湘多勇毅之士,茶陵人、攸县人更著血性。然而,在敢于担当的另一面,却是宁折不屈的林泉之心,宁清勿浊的烟霞之志。这份弥足珍贵的精神财富,又为后来的状元萧锦忠所承扬。这位清道光年间的翰林院修撰,词章瑰丽,笔扫文坛,贵为状元,却避世云阳,著书为业,清贫自乐,有《闲居即兴》叙其怀:
依山傍水房数间,行也安然,坐也安然。
布衣得暖胜丝锦,长也可穿,短也可穿。
稀粥淡饭饱三餐,早也可餐,晚也可餐。
无事闲游村市栈,棋也玩玩,牌也玩玩。
雨过于晴上小船,今也谈谈,古也谈谈。
夜归儿女笑灯前,饭在一边,菜在一边。
不是神仙,胜似神仙。
民国以降,以诗结缘株洲的贤达有:孙中山《挽刘道一》,王闿运《空灵峡》,宁调元《渌江曲》,于佑任《太一碑铭》,傅熊湘《梯云阁》,朱德《吊左权》,李立三《无题》,柳亚子《游靖兴寺》,谢觉哉《株洲吟》等。以著名画家和散文家丰子恺先生盛赞醴陵风光、寄托家国之恨的词《高阳台》,最为荡气回肠,兴我豪迈之志:
千里故乡,六年华屋,匆匆一别俱休。
黄发垂髫,飘零常在中流。
渌江风物春来好,有垂杨时拂行舟。
惹离愁,碧水青山,错认杭州。
而今虽报空前捷,只江南佳丽,已变荒丘。
春到西湖,应闻鬼哭啾啾。
河山自有重光日,奈离魂欲返无由。
恨悠悠,誓扫匈奴,雪此冤仇。
在新中国成立后,贺敬之、彭燕郊、未央、雷抒雁等著名诗人,先后莅临并歌咏株洲。而本土诗人和诗歌,也伴随着工业新城的勃兴而风起云涌,星群灿烂,为这座年轻的城市赢得“诗城”美名。
女诗人郑玲率先绽放,斩获首届“艾青诗歌奖”,其诗用笔举重若轻,读来沁人心魂,如《当我有一天》:
当我有一天
消失在你的右侧
不要给我盖厚土
还加一块石头
你不是怜悯我力气小么
那就薄薄地
盖上一撮净土吧
以便我被秋虫惊醒的时候
扶着你栽的小树走回家来
看看很冷的深夜
你是否仍将脚趾
露在被窝外面
田章夫于70年代崭露头角,有长诗《屋顶》俯瞰生活,短诗以哲理胜,如《人》:
你和我
是一个人字的两画
你的一画探索左方
我的一画探索右方
互相支撑
人
才有站牢的力量
聂鑫森先生以小说名,于新诗和律诗也力耕不辍,其工业诗创造独占鳌头,八十年代初既有诗集《地面和地底的开拓》问世。这位工人出身的诗人,其简洁、明快、跳跃的诗句,是从株洲这座工业熔炉里飞溅出的最美火花:
一经拧紧
便终生相守
叙说着不锈的坚贞。
——《螺丝钉》
别说沙型过于窄小
它拥有广阔的大地长空。
铁的轮子、钢的翅膀
将从这里出发
去亲近大路,去拥抱白云。
——《造型》
与诗共振,夏劲风先生的歌词,尤能唱出株洲老工业基地的雄风,如《工人进行曲》:
再不是铁锤响叮当
我们是数码我们是网
再不是汗水往下淌
我们弹着琴弦来歌唱
再不是马达轰隆响
我们是能源我们是光
再不是烟囱高万丈
我们踏着春潮来追浪
株洲新诗的阵列里,还有弘征、罗子英、程政、宋才逢、刘波、胡的清、周军军、秦华、黄青、蒋非非、戴奇林、凯韵、周军军等人次第扬波,继之以吴安浩、刘克胤、屈少阳、空格键、踏浪之流沐风而咏。新人则有罗玉珍,初登诗坛,星光已露。
在新诗百花齐放之际,古典诗词依旧根深蒂固,枝繁叶茂,社团过百,咏者十万,为株洲赢得“中华诗词之市”的芳名。其琼枝玉叶,难以尽数,可以何辉宇先生《株洲赋》为一柯乎?曰:
神游故纸兮,万载风云收眼底;掩卷凝思兮,千年旧事满胸襟。设无五谷初耕乎斯,先贤奔命于是,此荒蛮之地焉有后世繁荣哉?由是观之,祖德弘勋当不敢须臾忘也!……
人,是大地上的旅客;诗人,是旅途上的歌者。生民蒸蒸,弦歌不断,风雅不绝,诚株洲之幸!亦株洲之盼!
(责任编辑:甘智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