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谭特立
黄埔宿将丁德隆(1903~1996),字冠洲,湖南攸县高枧人,国民党陆军中将,曾任国民党某集团军总司令。参加过孙中山领导的“东征”“北伐”,也参加了“蒋桂”“蒋唐”战争;与此同时,也曾进攻过陕甘宁边区红军。抗日战争爆发,他“抱定为民族求生存准备个人牺牲”的大无畏精神,率部队参加过“淞沪抗战”“兰封战役”“武汉会战”等对日作战,并屡著功勋。后来,因反对“消极抗日,积极反共”的方针,受到排挤,在解放战争中,与人民解放军有过短暂的交战。丁德隆曾为国民党六大中央监察委员,在台湾担任过台北市市长、国民党中央委员。在军旅繁忙之际,丁将军与诗歌、书法、宗教文化结下不懈之缘,并颇有成就。一生集将军、诗人、书法家、《易》学研究家和佛教信徒于一体。
清廉将军寓破庙
1941年秋,已从陆军大学第四期毕业升任第一军军长的丁德隆,以蒋介石的嫡系身份,调任第三十八集团军副总司令兼五十七军军长。部队进驻陕甘宁一带,总部设陕西三原。当时,住大西北的高级将领、大都在西安闹市建有公馆,而丁将军的寓所却选择在离西安134公里的岐山偏远地区。
1942年10月的一天,从西安中央军校第七分校办公厅第二科调至五十七军驻西安办事处任上尉监护排长的汤周干,得到办事处副处长丁华岳的通知,说丁将军要在岐山周公庙寓所会见他。汤周干满怀欣喜,从西安搭乘火车当晚到达离岐山尚有20公里的蔡家坡,第二天清晨出发步行至岐山。
在汤周干心目中,将军寓所虽不是公馆,也应该是冠冕堂堂的楼房,而周公庙,仅指地名而已。谁知带他进入将军寓所,竟是一所名符其实的周公破庙。庙内偶像林立,但香火冷落,人烟稀少。左厢房五间旧屋,打扫得干干净净,便是将军四口之家的住室。堂堂的丁副司令在这破庙里竟安住了一年有余,如此简陋之室,让汤周干惊讶不已。
丁将军召见汤周干之前,已继承陶峙岳将军之职,接任了第三十七集团军总司令。司令部拟在西安设办事处,将军指令汤周干为随从副官兼内卫连连长,并叫他立刻回西安办好移交,协助丁华岳副处长尽快筹设办事处。将军还具体指示:“办事处地方要宽敞,但不可贪大图洋”。并一再叮嘱:“切不可在困难时,多花国家资财。”他以公事为重,从不提及私人住所之事。这时,将军夫人林珮声把汤周干叫出来,委婉地说明,孩子大了,要上学,她和儿女们不宜再住周公庙,希望他向将军建议,把家也迁往西安。
汤周干回到西安,把将军和夫人的意见向丁副处长作了汇报,丁副处长说,最近已在夏家十字坡找到一所土地庙,楼上楼下有20间房子,因年久失修,破烂不堪,僧侣们均已搬走,现在空着,拟请将军作最后决定。
数日后,丁将军偕夫人就如何修整作了详尽指示,只花二、三千元,便将土地庙修葺一新,楼上作为集团军司令部办公用房,楼下租给丁夫人为寓所。丁将军搬入土地庙后连说:“这地方虽不富丽堂皇,却很实用,好住,好住!”1993年75岁的汤周干把丁德隆简朴生活的事迹,写成回忆录,刊登《黄埔》杂志,丁将军不盖公馆,不住洋楼,甘居破庙的俭朴精神,让人敬佩。
挥泪整风憎薄俗
丁将军出身农家,数代贫寒,青少年时期饱经忧患,养成艰苦朴素的作风。黄埔军校一期毕业后,曾任国民党第一军营、团、旅、师、军长以及五十七军军长,他升任集团军总司令后,常着便装,深入军营和地方。
一次,将军来到甘肃省文县笔口镇上,恰逢一老妇人抓住一名士兵纠缠不放的尴尬事。原来老妇人在小镇上开了一家米豆腐店糊口度日,说是有个士兵吃了一碗米豆腐不给钱就跑了,老妇人认准就是这个士兵所为,死死扣住他的衣襟不放,非要他偿钱不可。那士兵反复声辩,老妇人就是不答应。士兵火了,顺势给老妇人一耳光。老妇人倒在地上大哭。当时,围观者上百人,堵住士兵不让离开。
大家议论纷纷,指责士兵吃了米豆腐不给钱,还打人,欺侮百姓很不应该。丁将军见众人围住士兵,忙分开群众走到老妇人跟前询问情况。老妇人见是当官模样的人来了,更放肆地大哭大闹起来,大家都坚持说士兵的不是。将军指着士兵问老妇人:“你真的看清楚了是他吗?千万别认错了人呀!”人们以为当官的为士兵说话,都愤愤不平地说:“老太婆可怜,决不会诬赖人的。”也有人放开嗓子大叫:“不许当兵的欺侮老百姓!”在众怒难平的情况下,将军把士兵带过一旁问话后,再提醒老妇人仔细辩认。可是老妇人一把从地上爬起来,斩钉截铁地说:“我全看清楚了,就是他,根本没认错人!”接着她跪在地上,对天发誓,说“我若冤枉了他,不得好死!”此时,众怒沸腾,士兵有口辨,将军忽然拔出手枪,当场将士兵击毙。
丁将军出乎意外的举动,让在场每个人大吃一惊,可是过了一会,他忽有所思,临掏手枪之际,那士兵大呼“冤枉”的情景,让他冷静下来,忽然吩咐手下人将士兵尸体抬去解剖、结果在士兵胃腔里没有查出任何米豆腐痕迹,可怜士兵纯属被错杀,目睹此景,将军不禁双眼流泪,忙吩咐妥善处理后事。对于老妇人,予以严厉的批评。
值此国难当头时期,政府腐败无能,军中时常断饷,国内一片混乱,士兵掳掠事件时有发生,而老百姓告状有加无减。将军为一士兵抢吃豆腐之事,竟将其处决,虽属错杀,其整肃军纪的作风,轰动一时,令人叹服。
解囊倾资兴义学
1939年秋,丁将军的父亲——一位以教私塾为业的贫苦老先生与世长辞。远在西北战区接任第一军军长之职的丁将军闻讯后,不禁嚎啕大哭起来。父亲一生勤俭,微薄的薪金养活全家外,还供他上学。而今国事紧迫戎马倥偬之时,他感到未能侍奉父亲而十分难过。父亲老死在祖辈遗留下来的几间破房,作为儿子,无能建洋楼公馆,把父亲安顿城市享几天清福;也没有把旧居修缮,让老人安度晚年。他怀着极度的悲痛,筹借了一笔安葬费,即刻启程回家治丧。一路上满目荒凉的景象,让他心酸;回到家乡,看到一些青少年因上不起县城及远处的中学而失学时,将军更增悲痛。这时,恰有族叔丁龙云为首倡议在丁氏族祠因陋就简办一所清华职业学校,既可帮助失学青年入学,又可解决毕业后的就业问题。丁将军知道这件事后,竭力赞成,并答应拿出部分钱予以支持。清职学校办起来了,一直延续至解放前夕,为本地培养了不少人才。但谁也不知道,将军资助办学的钱,竟是他给父亲丁霁堂办丧事资金中的一大部分。
后来,由于军务紧急和丧葬费困顿的原因,将军只好停父柩于厅堂,挥泪北上,继续抗日。值到抗战胜利后的第二年,变卖了夫人的首饰,才从南京回乡,安葬了停柩8年的老父,将军毁家抒难倾力办学精神,为党政同仁和乡人所崇敬。
1944年7月,第三十八集团军总部有位姓黄的高级参谋回贵州探亲,黄高参原为丁将军部下,返部后向丁将军谈起在遵义街头看到许多从沦陷区来的学生,不仅没有书读,而且生活无着到处流浪的悲惨境遇时,将军听后非常感慨。此前,三十七集团军从整治军风入手,开展禁赌、禁烟和反对贪污三大运动,收缴黄金1500余两,银洋6万多块,纸币千万元以及其他物品。集团军将这些“战利品”悉数上交国库,受到中央政府嘉奖,并奖励黄金200两。丁将军拿出部分犒劳将士外,其余全部存入军需处帐上。他十分同情流浪学生,立即把军需处长周声扬、办事处副处长丁华岳以及副官汤周干叫来商议,决定从奖金中拿出部分钱,配合黄高参在遵义开办一所中学,收容这些无家可归的学生,书籍、学费、伙食费全免。这所学校在日寇投降后移交地方管理,但将军兴教义举,至今传扬。
伤心“将官哭陵”事
丁德隆与胡宗南同为黄埔一期生,同属蒋介石嫡系,抗日战争时,胡宗南任第八战区副司令长官,丁德隆接任胡宗南第一军军长职务。胡宗南积极推行蒋介石的“消极抗日,积极反共”方针,屯兵西北,实施对陕甘宁边区的大封锁;而丁德隆对此持反对意见,他以国家民族利益为重,积极抗日。当胡宗南决定以40万大军遍布西安一带,完成对延安的包围,以期达到“瓮中捉鳖”的幻想时,丁德隆在军事会议上提出异议,认为此举只不过是“牛栏里关猫”,枉费心机而已。胡宗南由此恼怒,强命丁部驻扎陕西三原一带,以防共军为名,实际是包围延安。丁德隆仰天长叹,称之为“违心死守”。他几度请调不准,只好常称病告假,不复参与议论军政,而胡宗南借机更加独断专行。
抗战胜利,丁将军以回乡葬父为名,请假在家长留。此间,他数次上书蒋介石请求他调,蒋不许,但他坚持不回西安。令将军万想不到是的,蒋介石听信胡宗南一面之词,竟于1946年5月,削去了他的兵权,改命他为中央训练团副教育长兼将官班班主任,仅一闲官而已。原来,国民党陆军总司令部于1946年4月在南京召开军委会议,决定对军队实行大规模整编,一些非嫡系部队并入嫡系部队,被裁编的官兵以编余人员处理。下级官佐当即遣散回家,中级官佐编入军官总队,上级官佐编入中央训练团将官班。将军班有众多具有少将、中将或高级参谋军衔的将官。他们大都从战场上匆忙退下来,无职无权,闲居无聊,名曰教育训练,实则遣散前的暂时安置。他们生计唯艰,前途渺茫。有的因为没有工作,生活无着,弄得妻离子散;有的服毒自杀。一位重伤致残的编余军官,无可奈何地把自己负伤致残经历写在白布上,拴系在胸前,在南京街头上沿街乞讨,当局觉得他这样做,太丢“党国”的脸,予以严禁,不几天,人们在秦淮河上便发现了这个军官的尸体。此事轰动南京城。丁将军把一切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常常有苦难言。
1947年5月初,与丁德隆黄埔同学的陆军中将黄鹤找到他,谈及将军班情况时,黄鹤感慨涕零地说:“将官们的工作至今一年了,迟迟得不到解决,生活艰苦,目不忍睹,几度向中央请愿也无济于事,在此情况下,大家决定齐集中山陵,向孙总理诉说悲惨遭遇,务请老弟予以同情,不必阻拦……”丁德隆一听大惊,前次为请愿事,未及时制止,曾经受到蒋介石痛责,几乎连班主任的帽子也要摘掉。这次,如果集体到中山陵集会,闹出什么大事来,其“罪责”又将难逃。但他很快镇静下来,拉着黄鹤在一边说:“老兄呀,此事绝不可向外张扬,你是同盟会员,是随总理转战南北的有功之臣,蒋介石奈何你不得。本人处境困难,既无法劝止,也无能支持。兄弟们找个地方发泄苦衷未尝不可,但切记把握事态发展趋向,好自为之……”在丁将军心目中何尝不同情将官们的遭遇呢?何尝不希望自己也能和将官们一起在总理前倾诉衷肠,痛哭一场呢?送走黄鹤之后,丁德隆以事态严重,立即托病请假,回寓调养。
5月5日,震惊全国的“将官哭陵”事件发生,由黄鹤为总指挥的400多名编余将官齐集中山陵,他们先向总理坐像鞠躬,然后举行祭仪,宣读祭文。当祭文还没有读完时,队伍中就有人哭开了。一哭,二哭乃至三哭,哭得惊天动地;一泣,二泣连着三泣,泣得昏倒在地。有的举手拍胸,高呼“打倒贪官污吏”口号,宁静的中山陵,成了悲愤的海洋。
5月6日,《救国日报》、《中央日报》等新闻机构分别刊发了“将官哭陵”的消息。一时满城风雨,群情激愤。蒋介石捶桌打椅,大发雷霆,把丁德隆叫去,狠狠地痛训一顿,所幸丁德隆于早几天就有病假条为证,否则,难脱干系。国民党当局对此十分气恼,忙派陈诚出面平息风波,将为首者打入天牢,不了了之。事后,有人问及丁德隆此段细历,将军长叹一声,不遐思索地引唐李商隐诗句说:“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半世功名空自惜
谁也不曾料想,丁德将军于军旅繁忙之遐,竟与诗歌书画以及宗教文化结下深缘,成为饶有名气的儒雅将军。“将军哭陵”事件之后,丁德隆在南京着实闲居了好一会,1947年冬天,他敦请名家绘制一幅《踏雪寻梅》图,自题七律诗一首于上:
漫天风雪欲何之,老马沿溪信步迟。
半世功名空自惜,平生心迷有谁知?
八年浴血生还日,十万违心死守时。
鹤杳孤山花笑我,空凭流水寄相思。
将军经历八年浴血抗战,有为国立功之日,也有违心困守延安之时。回首这些往事,“半世功名”的心迹有谁能知呢?值得一提的是,将军题诗前夕,正值国民政府实行宪政,选举“国大代表”之时,由于他的威望,家乡攸县提名他为国大代表侯选人参与竞选活动。1947年11月,丁德隆回乡参选,据年近八旬的丁光暑回忆,一次,由他和堂兄弟开生、华章、光岳等人抬轿,至黄丰桥菩萨前,丁将军下轿,向药王拈香、许愿,并留下竞选名片在神龛之内。然后再到广寒寨一所破庙坐禅一整天,然后再下山到菩萨前药王庙参神问道,祈求指点。后来,他果然以得票5万张的绝对优势,全胜了由国民党中央圈定的正式侯选人彭运斌。中央政府最后不得不同意二人同为国大代表。竞选活动中所暴露的国民党内部派系斗争剧烈,政治上的腐败,他感到前途渺茫,觉得当选国大代表仅是“政治空壳”而已。
1946年回乡葬父时,丁将军曾与中央大学代教育长贺壮予先生,一文一武,同游览了故乡名胜,相互作诗唱和。丁德隆在《游甘棠山》诗中,曾表示“他日结庐娱晚景,佛经易理愿常参”的愿望,此刻又在脑际间浮现起来,他期盼着“任梅花作陪伴,凭流水寄相思”的清静生活,想象出自题诗中“鹤杳孤山”的超脱意境来。
将军平生所作诗歌达400余首,大多是抒发性情之作。《送陶峙岳将军》诗说:“大将奉调出玉关,万里长征定天山。坐镇河西保国土,带得欧非胜利还。”其豪情壮志,可想而知。又如《游玄武湖》诗:
曰战曰和争不休,杞杯难释赋闲游。
沉疴须仗回春手,多难期操济世舟。
落尽百花才爱菊,飘来一叶始知秋。
湖光照彻众生相,谁是其中第一流。
这首作于1947年秋天的诗,时逢国共两党和谈之际,已解职赋闲的丁德隆以国事为重,期望国共两党共“操济世之舟”的心情,洋溢于字里行间。
将军喜佛好《易》,有“每过寺庙必参禅,常与知心论《易》理”之癖。在《转和颜子和章一篇》诗中说:“自好洁身憎薄俗,生平强项耻迎时。易经一卷探玄理,镇日搔头有所思。”他研究《易》经,成绩斐然,有《大同大道》《道性真理》《心物一元论》等著作问世。
行宪国大之后,蒋介石重新启用丁德隆为湘赣绥靖区副司令。对于此,将军只是“耻迎时”而已。1949年湖南解放前夕,丁德隆逗留长沙,这时,掌湖南军政大权的程潜、陈明仁将军邀他共同起义,丁将军深愧自己在抗日前夕曾有阻击红军长征之咎;抗战时又陈兵10万于陕西三原围守延安之过,恐不为共产党所容,托以兵权被削,无实力参与起义作资本而婉言谢绝,程、陈二位亦未勉强。不久,因时局急转,丁德隆随蒋介石遁往台湾,一度任过台北市长,后因政见不合,不久即去职。
“半世功名空自惜”,何不骑驴踏雪寻梅去,自题诗既是将军融诗人、佛学道学家于一体的思想反映,也是他后半生追求如梅的精神生活之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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