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陵肖锦忠是道光二十五年（1845）的状元。他出身贫寒，没有显赫的社会背景，完全凭自己的刻苦攻读获得了功名。此前，清代的状元多半来自江浙，湖南仅止衡山的彭浚得此殊荣；所以，锦忠高中榜魁时，不止肖家喜不自胜，连整个湖南也为之欢呼雀跃，就因他替乡梓争得了脸面。朝廷按例授予翰林院修撰，但肖的官运乖张，其后，道光帝做寿，他写了副对联，文字书法都获好评，却因在书写时将联中的“羣”字写成异体的“群”，被奸臣诬告为“君”、“羊”并立，“辱没皇上”，险遭杀害。遇此打击，他锐意顿挫，乃以归家省亲为由离开京师，在茶陵老家闭门读写，意欲成一家之言。此后，再也没有出仕过朝廷的新职。咸丰四年（1854），他因烤火取暖，肖铭忠不幸煤气中毒而死，时年五十有一。
肖锦忠工于书法、诗词、对联，慕名前来求题署、题诗、作联的人很多，其生活比较浪漫，有不少风流韵事，人称“风流才子”。相传他进京赶考，路经上海，曾与一名名妓相好，暗订私盟；后来登科进仕，返家途中重游故地，寻找这名歌妓，却不见踪影，或云已经物故。肖大为伤感，挥笔写了一副248字的挽联，创我国联史上最长之联的第一例，至今传为佳话。张翰仪编撰的《湘雅摭残》收有此联。联曰：
试问十九年磨折，却苦谁来？如蚕自茧，如烛自焚，没奈何罗网横加。曾语我云：子固怜薄命，乃惜一援手乎！呜呼，是可悲矣！忆昔芙蓉露下，杨柳风前，舌妙吴歌，腰轻楚舞，每瞰酡颜之醉，频劳玉碗之携。天台无此缘，会真无此幻，广寒无此游。纵教善病多愁，怜卿憔悴。尚两地谈心良夜，尽报鸡筹①，况囊时袅袅婷婷，齐齐整整。何图两三月欢娱，便抛侬去。望鱼长杳，望雁长空，料不定琵琶别操。爰为渠计，岂长昧俗见，而别从他人哉！噫嘻，殆真死欤！迄今蘼芜路断，豆蔻香消，楼已秦门，犹认崔洪，枉坠春衫之泪，难招红粉之魂。少君弗能祷，女娲弗能补，精卫弗能填。惟期降神示梦，与我周旋，更大家稽首慈云，乞还鸳牒，或有个夫夫妇妇，世世生生。
长联的上联，回忆其与这名名妓相知相爱的情况，可以分为三个层次。从开头到“呜呼，是可悲矣”为第一层，写两人相知相爱的程度。先从名妓的命运说起：自古红颜多薄命，原非没有根据的胡诌，因为封建社会时，男女很不平等，统治者把女子视为男人的玩物；尤其是漂亮的女人，往往逃不脱权势人物的魔掌，遭到他们的侮辱和蹂躏，命运极其悲惨。这名名妓并非自甘沉沦，而是有“罗网横加”。此处说的“罗网”自然是指陷入青楼之事。联中没有明说罗网是怎样“横加”给她的，既然是横加，当非本人自愿。也许正是她的貌美遭人设置了陷阱吧！“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漂亮就是女人的过错，以致十九年来过着“如蚕自茧，如烛自焚”的苦难日子，饱受折磨。在众多的狎客中，终于认识了肖锦忠这样一位真能爱她的人，所以视为知己，曾向他发出“乃惜一援手乎？”的请求，幻想借肖之力跳出牢笼。说明她对肖特别信赖，关系非同一般。然而一个进京赶考的举子，哪里有这个能力！第二层从“忆昔芙蓉露下”到“广寒无此游”止，正面叙写两人恩恩爱爱、如胶似漆的深厚感情，在芙蓉露下、杨柳风前，他俩或轻歌曼舞、或饮酒助兴，尽情欢娱，俨然是超前到20世纪的一对恋人。接着将自己与名妓的关系与三个掌故进行对比。天台、广寒都是神仙游乐之所，而张生与崔莺莺冲破封建礼教的结合，更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最向往的美满婚姻典型，而我与名妓的亲密关系更有胜于此，其亲密程度就可想而知了。“纵教善病多愁”到末尾为第三层，写自己与名妓在梦中谈心的情况。肖离开上海到了京师赶考，与歌妓已地分两处，但仍然难分难舍，作者想象在睡梦中两人也在谈心，保持着联系。良夜最怕鸡人不停地报告天将破晓的信息，天亮了，会打断他们两人的好梦，不能继续谈心。这当然是作者发挥的一段想象，这段想象更突显了两人永不分离的愿望。
下联写对这名名妓的怀念，既是怀念，自然更多地表现在作者的内心活动上。也可分为三个层次。从“何图”到“噫嘻，殆其死欤”为第一层，写名妓的去向不明，推测其或别从他人，或已经亡故，引出第二层“迄今蘼芜路断”到“精卫弗能填”，全力写我对她的怀念。作者哀叹今生今世再也无从会面，怎样悲伤也无法补救。对联又用了“少君”、“女娲”、“精卫”三个掌故作比喻，认为即使具有那样超凡力量曾经补救过奇特缺失的神人，也无法填补失去这位名妓给我心灵上造成的创伤和损害。接下来的第三层，写现实中已无法补救这种创伤，自然而然地把希望寄托在神灵身上，希望获得佛祖神灵的护佑，讨回鸳鸯谱，让两人来世结成夫妻。
肖锦忠就是怀着这样的真挚感情写下了这副饱含热泪动人心魄的长联。可能有人会问，一个是封建时代的士大夫，一个是最不讲究名节的烟花女子，他们之间能有这种纯洁、忠贞的爱吗？殊不知作为饱读之士的状元，接受的文化知识（包括两性爱恋的知识）是多角度的，封建时代包办婚姻的守旧女子和肖状元的思想意识已有一定的距离，很多方面已无法满足肖的感情需要。反之，旧时的艺伎，一般都要接受相应的行业技能培训，譬如学一些文化知识，学一些戏剧、音乐、舞蹈，在不断的学习过程中，她们自然而然地受到了更多人性的熏陶，内心深处早就打破了礼教的束缚，敢于大胆的爱自己所爱的人，与士大夫有更多的共同语言，而士大夫们也更容易接受这一类型的女子，他们交往过程中常常会擦出爱情的火花。至于后来有人因顾及家庭、舆论或功名的影响而做了负心郎，则不在本文探讨之列了。因此，肖锦忠与这名歌妓产生真挚爱情是完全可能的事，不然的话，我们怎样解释历来受到人们肯定的京剧《苏三起解》中苏三与王金龙的爱情呢？又怎样评价宋代大词人柳永写的那些歌唱、怀念秦淮河边歌妓的诗词呢？
除了感情真挚外，这幅对联的写作技巧也非常高超。首先是用典灵活多变。全联50个句子，几乎有三分之二引用了典故，均有所据，却又不拘于原义，如“乃惜一援手乎？”出自《孟子·离娄》“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本义是讨论封建礼教男女间的大防问题，这里却抛开了讨论礼教的事，专门用作助人解难的意思。又“蘼芜路断”，出自《乐府诗》“上山采蘼芜，下山遇故夫”句，原记弃妇上山采药下山偶遇故夫的事。这里却抛开了采药，专借用为夫妻重逢的意思，等等，都与原义有关，却又不完全相同，而是赋予了新的含义。在用词方面，不乏华丽，但毫无庸俗的气息；也描绘了名妓的姿色，却不露轻浮淫乱的味道。长联最难的是工整与情意双兼，这幅对联却兼而有之，真不愧为一副佳作。
注释：
①鸡筹：鸡，指鸡人，古报晓之官；筹，古时计时的竹签。唐王维《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诗：“绛帻鸡人送晓筹。”
（责任编辑：黄声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