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罗泽贤
1944年,日寇侵占我老家攸县笙塘铺一带时,我还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正满怀喜悦地迎接人世间丰富多彩的生活,却不幸遇上了这场空前的大灾难,度过了一段充满血雨腥风的日子。
我家笙塘铺坐落在攸醴公路中段,是一个仅有17户人家的小村落,从攸北进入攸县县城必须路经此地。1944年初,就传闻日军可能很快闯进攸县。地方当局驱使民工对公路进行了彻底的破坏,几乎是每隔里多路远,就将其栏腰挖断,据说是为了阻拦日军机动车的通行。6月份,情况越发紧急。于是公路两旁及其附近的住户,都纷纷逃离到稍远一点的山坳里亲朋戚友家躲避。我家也逃到了离笙塘铺五、六里远的丁家冲,那是我外公家。农民怎么能长时间抛弃自己的家园呢?一般隔不了几天就要溜回来扫视一遍。这年的6月25日,恰好是我国农历的五月初五,民俗的端午节,中国人向来把端午节看得很重,所以那天各家各户竟罔顾对日寇可能入侵的恐惧,全都回到了住所,准备好香粽、艾蒿等端午用品,想在紧张中偷片刻安宁,过一个祥和的节日。自公路破坏后,汽车便已停止运行,使得这个偏僻的山区显得更为寂静,仿佛回到了太古时代。这天中午时分,村人正准备举行午宴庆贺端午时,突然从村边传来一声这山区本不该有的枪响,有如一颗“顶打”(一种大个头的编炮)埋在泥土里爆炸似的钝响。由于山村是那样的寂静,反衬出这响声越发震慑人心,把本已因日寇可能入侵而惶惶不安的人们弄得非常紧张,大家不约而同地夺门而出,询问是怎么回事。正在相互打听时,听到有人高声哭喊:“不得了呀!粮子(当时乡里对当兵人的称呼)打死我娘啦!粮子打死我娘啦!”众人抬头一望,是村里裁缝师傅罗龙七的儿子冬生,正拼命向村里跑来,在他身后不远处,一小队穿着异样军装的人,扛着步枪,枪上全都上了刺刀,杀气腾腾地沿公路追来。公路残破不堪,要绕过好几个缺口才能走上路面,所以这些军人没能赶上熟悉地形而又灵巧的小冬生。看到这情景,村人立即明白,是日本鬼子真的闯进来了。大家什么也不顾了,拔腿就逃,并呼喊尚不知情的邻居。我父亲听到喊声,丢下饭碗,拽住我的手直往我们躲兵的地方丁家冲跑。事后知道,原来龙七嫂同儿子冬生从田间劳作归来,与路经我村前往攸县攻城的日寇碰个正着。鬼子抓住冬生,强迫他带路。龙七嫂不答应,与他们论理,语言又不通,何况鬼子本性就不讲道理,为头的那个,一脚踢翻七嫂在地,用枪口顶着她的身子就是一枪,子弹穿过身体钻进泥土,因此,我们当时听到的是一声闷响,而不是流弹那样穿过空气发出呼啸的尖叫。可怜的龙七嫂,顿时血流满地,命归黄泉。冬生则趁着鬼子残杀他母亲的当儿逃出了魔掌。这批日本强盗就是用杀人这种方式宣告占领了我们的家园。他们是死亡之神,闯到哪里就把死亡送到哪里。他们是人类和平生活的死敌,那年,村人的端午节就因为日寇的闯入而化作一场恶梦,并从此过着颠沛流离的逃难生活。
随后,一支日军长驻在距我村十七、八里远的皇图岭镇,以维持他们的血腥占领。鬼子间常下乡掳掠,一进民居,就将房子的门、窗撬掉;将油漆了的家具砸烂,用作生火的燃料;衣服及其他日用品统统用刺刀捅破,极尽破坏之能事。发现有好吃的东西就饱餐一顿,没吃完的全都倒进厕所。往盐罐、油罐里拉屎拉尿。他们用绳子绑住猪、牛,想吃那块肉就从牲口的身上活活的割下。被割的牲口,痛得在地上打滚,嗷嗷嚎叫,半天都断不了气,他们则在旁大笑取乐。这是一群生番,没半点人性。凡是被他们骚扰过的村庄,都是瓦砾塞门,垃圾满地,灶无釜,室无床,十室十空,遇到的人有的被杀,妇女被强奸,其罪恶行径,实在是罄竹难书,没有人不恨之入骨的。由于国民党政府采取消极的抵抗政策,正规军早已逃之夭夭,游击队游而不击,民众便自发起来跟这些侵略者进行斗争,抢他们的枪,要他们的命。当年我就听到过许多这类传闻,并亲眼见证了其中的两次。
一次是谭春牯夺枪击毙日寇小队长。谭春牯是我外公家丁家冲附近一位地道的农民。他姓谭,名雄,小名春牯。“牯”是攸县方言,指牲畜中的雄性。如公牛就叫牯牛。农家的孩子看得贱,认为取个贱一点的名字易养成人,所以家里就叫他做春牯。春牯长得剽悍,颇有点英雄的气慨。久而久之,人们到把他的学名谭雄给忘了,只叫春牯。中国古代文人有名有字,字与名有内在的联系,如孔子的儿子名鲤,字伯鱼。不知情的人,凭古人命名法会以为谭雄,字春牯,“牯”是用以解释“雄”的,其实那是一种巧合,农民谭春牯没有这样文雅的身份。但他应征服过两年兵役,懂得保家卫国的道理。1945年5月16日,一小队日军窜到我外公家附近的北平村掳掠,倭寇小队长独自闯进北平村李麦秀家。一进屋解下枪放在桌子上,高兴地到屋前水塘里洗澡去了。机智的麦秀知道鬼子不怀好意,立即潜逃出来,把这情况告诉乡亲们。在场的谭春牯听了,拳头一攥,喊道:“走,活捉这狗养的去!”说完,飞也似的冲进了李家。果然,鬼子的枪放在桌上,一检查,有5颗子弹在膛。这时鬼子正好返回来了,发现有人夺走了他的枪,就准备逃跑。想溜?没那么便宜。谭雄举起枪对准鬼子喝道:“不许动!”这鬼子可能懂得什么“武士道”,春牯的话音未落,他一个箭步冲上来就抓住了三八枪的皮带。谭春牯更不是好欺负的,他猛力一推,鬼子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但他很快又抱住了春牯,死也不放。好春牯,此刻他咬紧牙关,站稳八字桩,紧握手中枪,心想,狗强盗,管你“武死道”“文死道”,老子今天只给你“一条死道”。猛的把枪往左边一横,又往后一抽,枪口就顶住了鬼子的肚皮,一扣板机,“吧贡”将鬼子撩倒在地,送上了西天。赶来帮忙的村人,立即协助春牯处理了鬼子的尸体。这家伙本该丢在路边去喂狗,但考虑到影响卫生,便把他埋在河中的沙子里,让河水去涮洗他的罪恶。丁家冲是那一带民间抗日人士经常聚会的地方。我二舅是其中的活跃分子。击毙鬼子半个钟头左右,二舅就和谭春牯背着夺来的那条三八枪来到丁家冲。无论男女老少都紧紧地围着春牯,听他讲与鬼子搏斗的情景。春牯又把缴获鬼子的几件战利品给大家看。计膏药旗一面,丝织品;一块写有功曹XX字样的符号,原来还是个小头目;护身符一块,背面写着昭和十三年;东洋产手表一只,还有褡裢式布腰带一条,里边藏了一坨东西,用布包了又包,打开一看,竟是两枚小银币,众人不禁大笑,骂道:“贪得无厌的小气鬼,谁教你跑到我们这里来抢东西?瞎了你的眼!”众人都欢天喜地、扬眉吐气,连我这个小孩也觉得特别解恨,跟着大人们一起欢笑。
另一次是吴家兄弟淹死鬼子兵。1945年的6月初,一批鬼子从皇图岭出发,窜到我村太祜坪(屋场名)掳掠。一个鬼子杀了吴端一家的猪,又强令他们兄弟抬着。他把枪放在吴家厅堂墙壁下,自己则进屋翻厢倒柜搜刮财物,吴家兄弟决心趁这个机会干掉这家伙,但两个农民都不知道怎样使枪,一商量:用硬办法,一个拿手中的扁担,一个把枪托倒过来当武器,当鬼子走出门时,他俩就用枪托、扁担猛劈过去,把鬼子打晕在地,正在这时,听到室外有许多鬼子哇啦哇啦的说话,情急之下,他俩拖起倒地的鬼子到屋旁的水塘里淹死,然后一溜烟逃掉了。不一会,尸体就浮出了水面,日本鬼子找不到杀手,又不敢留下,就放火烧了一大片房子。
笙塘铺方圆十几里地,接连消灭了两个鬼子,一时民心大振。就在这时,1945年的8月,日本侵略者的大限到了,他们战败,无条件投降,然而令人愤慨的是,这支世界上最野蛮最不讲信用的军队,投降后,公然在攸县对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发动了一次疯狂的烧杀掳掠行动,给我的家乡人民再添一份沉重的灾难。还抓捕了一大批青壮年人当“苦力”,替他们运送在我国抢走的财物。仅我们村就抓走了4人。除1人半年后逃回家外,有2人在“国军”接受投降时诬陷他们为汉奸,又经过四、五年的折磨才回到早已破碎的家。第4名罗贱乃则被鬼子用刺刀捅死,尸体抛在路旁,永远也没能回到故土。这样,日寇陷攸县一年多的时间里,在我村是以枪杀龙七嫂为开头以刺刀捅死罗贱乃为结尾的。全部事实说明日本侵略者是屠戮无辜人民最凶恶的刽子手,是人类的公敌。虽然抗日战争胜利已有70周年,但那些血与泪的历史仍历历在目,而现今日本右翼分子竟赖起账来,说什么“日本‘进入’中国是帮助亚洲人民从西方殖民主义者的统治下解救出来。”在他们的词汇里,“侵略”叫做“友谊”,“奴役”唤做“共荣”,一副法西斯强盗的嘴脸,与他们的前辈一脉相承,分毫不差。究其所以如此否认历史事实,当然是企图重走侵略的道路。回想当年日寇侵占我老家的往事,再次引起我对日寇的愤恨,同时,也让我对我们国家、民族捍卫领土完整,维护民族尊严的能力充满自信,我要警告安倍之流。今日中国到处都有谭春牯、吴端一们在等待着你们。
(责任编辑:黄声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