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照斌
一段历史需要敬畏,一个民族需要记忆。
深秋时节,阳光安暖。左公墓前,焚香、点烛、敬酒,深深地三鞠躬。
这是一次迟到的拜谒。
“一生不谈和议事,千秋唯有左文公。”从零碎的史料记载中开始,从湘阴柳庄到醴陵渌江书院、从湘潭隐山桂在堂到长沙湘江夜晤……一路探寻过来,我从未想过自己会以这样的一种方式,去凭吊一位铮铮作响的人物,去触摸一段不曾遥远的历史。
长沙县跳马乡柏竹村(现已归属长沙市雨花区版图),县道X047一斜坡拐弯处,一侧溅满土黄泥泞的围墙,一扇带有锈迹的黑色栏杆铁门,一把带有锈斑的铜锁,就这样静默无语地守护着左公墓庐入口。入口旁石碑上刻有“左宗棠墓”,标有“湖南省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字样,立碑时间是1996年11月8日。
左公墓地台阶大致呈“7”字形。进去后,左面有一块碑,上刻《左文襄公传略》以及1985年的《重修左文襄公墓记》,有些年头了,字迹不甚清晰。顺着第一层台阶往上左转,登上第二层台阶,可以明显感觉到墓地尽管地势不高、用地局促,但通过巧妙地使用转折来布置两层台阶,两旁栽种苍翠松柏,依然烘托出庄重肃穆的气氛,让人在视野上感受到一种高度与气势。左公墓庐围径4米,中间“清太傅大学士属靖侯左文襄公之墓”跃入眼帘,两边的石碑刻着左公生卒、名讳和1985年重刻字样。墓前有石砌平台,配以石桌、石鼓、石香炉。两侧华表刻有:“汉业唐规西陲永固,秦川陇道塞柳长青。”这副墓联为左公曾孙婿梁赐龙所撰,高度概括了左宗棠收复新疆、建设大西北的历史功绩。
那一刻,我静静地伫立在左公墓前,伴随钱纸与香烛升起的袅袅青烟,任凭思绪在抚今追昔中散漫开来。
探访湘阴柳庄——左公故居是我拜谒之前的第一站。站在柳庄大院门前,门额匾上“柳庄”二字,系左公手迹,笔力遒劲。柳庄院内有后人栽种的两株柳树,年轻得像个毛头小伙,不见丰茂气象。紧傍柳树的院墙甬廊上,有从湘阴民间收集来的各种农具——犁耙、蓑衣、斗笠,地上放着风车、水车、扮桶、石磨……尽管这些老物件与左公并没有什么联系,仿制的故居也看不出岁月剥蚀的痕迹,但我却仿佛感到左公并没走多远,依稀看到一个如柳一般柔韧的身影仍在这山前屋后躬耕陇亩、种稻植茶。
修葺一新的渌江书院,这是我拜谒之前的第二站。站在书院山门牌坊前,久观静思之间,时光流转到180年前,即公元1837年的春天,时任两江总督的陶澍回乡省亲,途经醴陵,县公馆的一副对联让他怦然心动:
春殿语从容,廿载家山印心石在;大江流日夜,八州子弟翘首公归。
这副对联,表达了故乡人对陶澍的敬仰和欢迎之情,又道出了陶澍一生最为得意的一段经历。小小醴陵,居然有我的知己!这位60多岁的封疆大吏,当即提出要见见这诗文作者。
左宗棠来了,一个24岁的年轻人,时任渌江书院第十届山长。陶澍决定推迟归期,与素昧平生的左宗棠彻夜长谈。自此,左宗棠因为陶澍的赏识而仕途通达,后来官至军机大臣、两江总督,开启了他在中国近代史上叱咤风云的一生。是夜,盈盈渌水,悠悠书院,见证了中国近代史上非常重要的一次会晤。
湘潭隐山桂在堂——左宗棠的第二故乡,这是我拜谒之前的第三站。绕过几栋钢筋水泥建造的两层民房,眼前,一栋即将坍塌的旧屋正门只剩下两堵土墙,残存的矮墙成了菜园的围墙,屋顶的瓦砾不见踪影,空出一片洞天,侧门紧锁。旁边杂草处一块青石碑,中间刻有“左宗棠故居”字样,下面落款是“湘潭市人民政府 二〇一四年三月六日公布”。一根木质的伞柱依然支撑着屋檐,侧门靠右的外墙有四幅水墨壁画,隔着一大堆半人高的柴禾,我依稀地辨认出那是福建马尾造船厂的情景图。再往旁边空地上,躺着一块钦赐之青石碑刻,碑文曰:“皇清荣禄大夫、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周公干岩府君之神道。”据说,清代时,凡来桂在堂的文官武将,见此石碑,都要落轿或下马叩拜。
人去楼空,物是人非。一块石碑,一栋破屋,一根伞柱,四幅壁画——这就是我看到的左公第二故乡真实的物件。历史的沧桑和眼前的荒凉已掩过去的真实。站在狭窄的通道里,望着桂在堂外墙上那四幅水墨壁画迷惘沉思。我知道,这是左公心中的洋务强国梦无言的见证。
夜幕下的长沙湘江边,是我拜谒前的第四站。我想起了166年前某天的一次湘江夜晤,可以说,这是一次改变历史的夜晤。
1849年,时年64岁的林则徐途经长沙,点名要见隐居柳庄的左宗棠。左宗棠去见林则徐是在夜里湘江边上的一条官船上。林则徐一见到左宗棠,混沌的眼睛顿时一亮,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两人在官船上彻夜长谈,对治理国家的根本大计,特别是关于西北军政的见解不谋而合。林则徐认定将来“西定新疆”,舍左宗棠莫属,他特地将自己在新疆整理的宝贵资料和绘制的地图全部交付给左宗棠。布衣左宗棠以落魄之身接受重托,自然受宠若惊。湘江边上因此留下一段“左林会晤”的人间佳话。此番会见临别时,林则徐还写了一副对联相赠左宗棠:“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此联遂成千古绝唱。后来左宗棠征战新疆,带的就是林则徐绘制的新疆地图。更巧合的是后来——1876年,左宗棠刚好是他64岁那年征战新疆。3年后,新疆全境收复。这是晚清夕照图中最光彩的一笔。
正当思绪还在神游之际,守墓人黄志清老人迈着轻快的步伐上来了,微笑和善地和我打着招呼。可能是听老伴说了,我是带着钱纸香烛专程来拜谒左公的,和一般的参观游览者不一样,黄老因此特带来一本贵宾签字纪念册。
黄老出生于1946年,身材单瘦,但精神矍铄,也非常健谈。他告诉我,平时来左公墓地参观、悼念者屈指可数,左公墓园原来不是现在见到的样子。墓园起初占地广达百亩,墓道两旁,石雕林立,牌楼高过十三陵,阶梯直达杨梅河码头。1975年前后,一条战备公路途经跳马乡,将左公墓园一分为二,牌楼拆了,墓道麻石也征用了,墓园面积只剩下原先的十分之一。
黄老介绍道,当年文革时期几个领头的村干部认为左宗棠是大官,其墓室一定藏有很多金银珠宝,遂决定用100多斤炸药、数十根雷管将墓室炸开。一声巨响,墓室洞开,扒开乱石,终于露出一副上好棺木。众民工一拥而上,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撬开棺盖。当时左公依旧戎装披挂,面色如生,似在睡梦之中,令观者惊诧不已。但是,掘墓者更关心的是珍宝,一番搜索,他们大失所望,只在墓主口内找到一块小玉石,这块玉石从此下落不明。没过多久,左公面色骤变,随即一阵恶臭袭来。围观者害怕了,作鸟兽散,扔下左公不管。后来还是黄老麻着胆子,把左大人的尸骨重新埋好。
听完黄老的讲述,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放眼望去,文革中修建的那条所谓的战备公路,现在已是无关紧要的县道,暗红色的无牌渣土车来往穿梭不停,扬尘四起。左公墓前,城市化进程正在逼近,建筑工地裸露出一片片的黄土,远远望去就像青山的伤疤格外刺眼。左公墓后,长沙绕城高速车流不息,刺耳的车噪声一阵又一阵呼啸掠过,我恍若听到历史沉痛的回声。
临走告别之际,黄老请我在贵宾纪念册留言,我郑重题写了左公的联语:身无半亩,心忧天下。我深知只有凭吊历史,唤醒记忆,信仰才不会迷路。我也惊讶于历史的某种机缘与巧合,离左公墓地不到3公里的杨梅河的对岸,就是近代革命家黄兴的故居。一个是挽救摇摇欲坠的晚清政府的重臣,一个是推翻晚清政府统治的革命先驱,中国近代史上两位英豪就在如此相近的时空中交汇。另外,在左公墓地不到20公里的湘江对岸,另外一位中国近代史无法绕开的人物——中兴四大名臣的曾国藩之墓,也就静静地安卧在长沙伏龙山下鲜为人知——彼岸英雄亦寂寞。
青山无言,一如既往的沉毅和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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