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后,杨得志将军有过两次喜归故里的机会,他是专程来看其姐姐杨桂泗的。本文记的是第二次,那是1957年深秋,那次回乡实际是一次调研之行。将军是我的老乡,那时我正在将军老家毗邻的渌口镇上公安派出所工作。将军离开时,到镇上候火车,曾在我的小床上夜宿一晚。从那时起,就常听到一些关于将军的小故事。1991年将军去世后,又从将军的亲属和乡村干部那里得到一些材料,其中有些可能是鲜为人知的。在七旬有五的年龄上,再不写下来,只怕以后想写也写不动了。
一、九十里水道轻舟一日还
1957年深秋,时任济南军区司令员的杨得志,带着秘书兼警卫的郭长荣,一日,从醴陵县城乘一叶小舟,顺渌江而下,直奔老家南阳桥乡,行程90里。此刻两岸农村“大跃进”的氛围早已浓浓。以冬修水利为中心的跃进战鼓敲响了,到处红旗招展,人声鼎沸,将军除了细细向老船夫打听农村新闻,还同郭长荣侃大山。郭长荣记起在朝鲜“志司”时,一位会汉语汉诗的朝鲜老大爷送豆腐来,在首长本本上曾留下一首豆腐诗。杨得志问是否还记得?郭长荣一口气背下来:
菜羹无味久,豆腐截昉新。
便见宜疏齿,真堪养老身。
鱼纯思越客,羊酪思胡人。
我土思为美,皇天善育民。
“老头还说,豆腐是个好东西,是中国人发明的……”杨得志补充道。将军接着说,1949年冬李石义随我回老家,他同我一起着实读了一回古寨三望村和毗邻的古镇渌口。我和李一起还背下《漉浦吟》,打油诗比古诗好记:
巍巍青山吐渌水,天成漉浦护城河。
两江渔火我为伴,子美津口吟新歌。
三街六巷舟渡九,一城八总贾商多。
先苏后晒似秦淮,街中远眺登白螺。
中午时分,三人一起就在船板上“中伙安宿”。杨得志兴致未尽,他告诉郭长荣:漉浦,津口都是渌口镇的古称。中饭后,两人接着天南地北再侃下去。他俩是上下级,更是同生共死的亲密战友。在朝鲜的一次车祸,差点双双“马革裹尸还”。侃来侃去,天已麻黑,船一靠周家埠,船老板喊客人上坡,乡党支书记刘绪安接过醴陵县委副书记袁明辉的电话,早早拿着手电候在河边接船,刘绪安踩着山间小道,把将军一行送至宋家大屋杨桂泗家里。8年后再度重逢,姐弟俩依偎在小油灯下,又是一个夜话天明。
二、南阳桥“口头新闻社”首发号外
杨将军达到的第二天,“口头新闻社”王主编发了一条特大新闻:“昨日近中午时分,杨司令员一行四人,其中军队警卫一人,醴陵公安二人,乘一叶小舟顺江而下,从周家埠登岸回家探亲,途径高家埧时,被正在挑塘泥的一群社员误为‘路上闲人’,当即收编为挑塘泥的泥腿大军,起初,便衣警卫郭胖子打算亮出首长的司令员身份说事,不料被将军一个制止的眼神打了下去。司令员对身边的三条汉子说,‘我本是农民出身,劳动是本色,干点农活算个啥。我好久没有干过挑塘泥这种农活了。来!来!来!我们大家一齐干起来吧’!将军身着兰尼制服,额头上冒点小汗珠,担子挑得两头沉,挑了一担又一担,连工地上的茶水也不曾喝一口,这下可把郭秘书急坏了:这烂泥巴砣砣要挑到什么时候才算个了呀!正在这时,刘绪安书记出现了,一声:“杨司令员我们来接你了”,刹时,社员们欢腾起来,“嗨!原来是三望冲的杨司令员回来了,叫他挑塘泥,多不好意思,失敬失敬!”这个故事新编很刺激,很快就传开了,一是机智地嘲笑了那个“家中无闲人坐,路上无闲人走”的“荒唐口号”,二是对将军的“我本是农民出身,劳动是本色”的谈话,赞赏有加,将军的自省、胸怀、个性,尽纳其中,即使再过一百年,农民还是愿意听。
说到这里,将军还有一个故事新编,名叫《老铁匠一个巴掌把小徒弟打成将军的故事》这是笔者40多年前从渌口镇一家理发店里第一次听到的,故事说,杨得志小时学铁匠,一次顶撞了师父,被重重打了一个耳光,小杨生气远走高飞,22年后竞当上了新中国的开国将军。将军回老家探亲,师父因欠徒弟的“耳光债”,追悔莫及。杨得志却很认真的说:我师父真行,他一个巴掌打出一个将军来,真是‘不打则已,一打惊人’!故事根据将军的铁匠世家和年幼外出等特点,演绎的有声有色,娓娓动听,与《杨将军挑塘泥的故事》一起,成年累月在乡间坊间行走。
三、乡社干部会上直击“强迫命令风”
将军在回乡的第三天,总支派乡长廖竹斌,团总支书记刘坤长邀请他去乡社两级扩干会上讲个话,包括全体党员在内,共到会200余人。杨得志对大家说,只是与乡亲们见个面,我几十年不回家,乡里的事一点不懂,不知讲什么好,刘书记定了个题目,叫我讲总路线,一个主体,两个翅膀,这个勉强可以。刚讲几分钟,将军话锋一转,直击当时农村中存在的具体问题。他对与会者说:现在我们农村中有个时髦的口号,叫做“家中无闲人坐,路上无闲人走!”我看这个口号行不通,假如有个社员的堂客临产,要去请接生婆,他是否要在胸前挂一个牌子,上书敝人老婆要生小家伙了,我现在就去请接生的,故敝人非闲人也,敬请沿途诸君一路放行!话未落音,会场里“哇”的一声,笑个前仰后翻。
针对某些乡社干部中盛行动辄打人的问题,将军大声疾呼:“毛主席一贯主张说理斗争,而某些人却行“打出血来斗争”。我在井冈山当连长时,几个排长因少数战士完不成日砍柴1000斤的任务,便动手打人,毛主席闻讯后,立即做出指示:今后在红军中一律废止肉刑。战士听了传达以后,积极性大增,有的一天能砍上二三千斤。尔后毛主席又亲手制定“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准打人骂人,连抓来的俘虏也不准打骂啊!
会刚一散,乡总支副书记,志愿军转业下来的田连长,跑到将军面前行了一个军礼:“报告志愿军最高司令官同志,对待那些农蛮子,不来点蛮的可不行,不然他会把你的话当成耳边风!”杨得志一听这话就火了:“我刚才在会上讲的某些人,其中就有你一个,身为一个连长出身的人,还记得三大纪律吗?在朝鲜我们连美国俘虏兵都不准打骂,你竟敢打起农民兄弟来了,你把三大纪律也当成‘耳边风’?是不是也应该打一顿?”几句话吧这位前连长驳得呆若木鸡,再也不敢“报告”下去了。若干年后,人们还就此事挖苦他:“老田,你的经验好哇!司令员给你记的是几等功?!”
四、笑评三望冲高级社跃进规划
三望冲高级农业社党支部研究“58跃进规划”,将军应邀出席,党员们亲切地尊称杨将军为“志公”。志公一称从此传开了。会上志公称自己没带党组织关系,只能算个列席人,十几个人抽烟喝茶一阵寒喧过后,支部书记刘细风拿出来年合作社的跃进方案:粮棉油,牧副渔,糖菜烟,丝麻茶,果药杂,样样都在找新门路,当然主项目还是两大宗:“每户每人一头猪,粮食亩产过千斤。”大家就此展开了热烈讨编,并表示一致通过,也有些人还嫌规划过于保守,落后于邻队。最后大家想听取老把式志公的意见。将军随口发问:“亩产千斤,肥料哪里来?”众答:“一人一头猪,肥料从猪屁股里来!”“此外还有别的来源么?”众答:“有,拆屋取陈土肥田!”志公又问:“一人一头猪,猪放到哪里喂?我家杨富七,大小五口,就只这么两间屋,五头猪关到哪里去?若是八口十口之家,怎么办?”有人马上回话:“我看可以把猪放到屋前屋后的林子里散养,洞庭湖区自古以来就是这么散养的。”志公不由自主地哈哈大笑:“那岂不成了野猪了么?一个老屋湾聚居着几户几十户人家,各户的猪们不遵守纪律,混在一起满山跑,谁能分得清楚?是不是要给猪编号,并写上主人的名字?投食也有问题,一家喂食,所有的猪都来抢,行么?猪不是羊,老吃几根青草,长不出肉来。养这么多猪,米和糠从哪里来?还有买仔猪的钱从哪里来。还有拆屋取陈土,总不能年年都拆吧,把屋拆了,是不是人也跟着猪上山,来个上山主义!”话未落音,党员们一个个笑得起滚,有的捂着肚皮连声叹:哎呦,我的妈呀!
志公喝了口水,继续他的长篇发言:我当年在三门地主刘振海家里当帮作,即使是年成好,每亩产量500斤就是了不得,因为缺肥料,产量上不去,即使天天喝泻药,那几个人也拉不出那么多肥料来咯!又是一阵大笑。“如果我敬伢子向东家吹牛,保证亩产800斤1000斤,到了秋后算账,老板会要我的小命!”接着志公又跳回到现实中来:我看过毛主席关于养猪的一个批语,他号召每户养一头猪,有条件者可以多养,到了你们这儿就变成规定一人一头猪,粮食亩产还未过800斤,就喊打1000斤,这同军人打仗盲目冒进一样,是会吃大亏的!按亩产1000斤的规划,放开肚皮吃饭,拿什么交公粮,到了青黄不接时,大家吃什么?我送诸位四个字,那就是“实事求是”。在现有条件下,只能多积土杂肥、选良种、精耕细作,有余钱可以买点“硫酸怕”嘛!(又是一阵笑声,有人低声议论,志公连这个也知道)只要学会按比例施肥,就会变成“硫不怕”。眼下36计,先过800斤是上计!
笔者在《杨得志回忆录》中读到这样的警句:“战争不是单凭欲望和情绪的事业,战争是科学,从某种意义上讲,战争是世界科学中最严格的科学”这话讲的多么精辟。我们的军事家在三望冲“关于种田的谈话”同他的“关于打仗的谈话”,殊途同归,讲的是一个道理。
五、出手营救“鸭司令杨得财”
看鸭户杨得财,何需将军出手营救?对于80后出生的读者需稍作一点背景交待:1957年城市反右斗争“初战告捷”之后,中央于8月8日发出了《关于向全体农村人口进行一次大规模的社会主义教育的指示》要求就农业合作社的优越性、粮食统购统销、工农关系、肃反和遵守法制等几个问题,举行大辩论,借以进行一次大规模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此前,毛泽东在写给供高干传阅的《1957年夏季的形势》中说:“我认为迅即由中央发出一个指示,向全体农村人口进行一次大规模的社会主义教育,批判党内的右倾机会主义思想……主要锋芒向着动摇的富裕中农,对他们的资本主义思想,进行一次说理斗争。以后一年一次,进行坚定的斗争……使合作社巩固起来……农村中也要先让农民‘鸣放’,即提意见,发议论,然后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批判之”。(见毛选卷五)这次运动,地方上管叫“农村反资斗争”,可与“反右斗争”齐名,三望冲就是在个背景下拉开了“打出血来斗争”的序幕。
三望冲陈家大屋,关押着十几名被斗的“资本主义分子”,其中有富裕中农、中农,也有贫农,为了证明这些人与封建势力沆瀣一气,发起向社会主义农村阵地的猖獗进攻,又加了两个木乃伊式的老地主做道具。这些人俗称“咬卵分子”,或称“咬屌屄”。中农杨立见公然“对抗”大跃进,说什么“在大路上扎个跃进门,纯粹是搞形式主义,浪费了社员们的钱!”此君被押上台“被辩论”时,自然辩不过“广大群众”,头一个遭打罚跪。农民杨敬之猴年马月曾当过旧军队中的连长,又是特牛的富裕中农,怪话多多,是个双料货,只能推上台来“拳脚批判之”。贫农杨得财,是村里著名的“鸭司令”,土改后亦农亦鸭,与老婆一起一直养着一棚湖鸭。鸭们到禾田爬一遍,一吃害虫,二代人中耕,三拉屎肥田。鸭司令四季有蛋供应市场,邻里欢迎。不料反资斗争一来,杨得财被打成本土头号资本主义分子。在批判会上,被剥去上衣打,身上伤痕累累,血迹斑斑,看鸭不仅冒“得财”,得到的是一餐难以咽下的“砣股肉”,人们后来称之为“炮打湖鸭司令部事件”。据说这些资本主义分子上台之前,都由家人帮助做了厚厚的护膝,实践结果是,跪着比站着挨揍的机会更多,这不失为一种黑色幽默。“战争是流血的政治,政治是不流血的战争”。一个政治教育运动,怎么也要付出血的代价呢?对此历史不得不追问。
志公得知陈家大屋还关着农民,十分不满意。他对家人说,这个是右派,哪个是右派,哪里有这么多的右派啰!这些人都是老实农民!老革命又一次遇到了新问题。他上门找支部书记刘细风坐谈,问他们这样打人关人是“说理斗争”吗?打人私设班房算不算肉刑?剥了上衣打是大辩论吗?假如那个老头被一拳打得一口气上不来,家属不收死人要活人怎么办?我前几天在乡干部会说,我们对待农民兄弟连美国战俘都不如吗?你不是法官,却有权把人关起来,出了人命,上面那个干部会为你担当,拍拍胸脯,老子负责?一席话,刘细风终于从狂热中冷静下来了,想起“出人命案”后果,惊出一身冷汗,答应立即“放人”,当十几位“资本主义分子”难兄难弟一一从当年的牛棚中走出的那一刻,围观群众个个笑得要死,大呼“志公这回回得真是时候!”被释放的“分子们”,一个个向将军磕头致谢,志公将他们一一扶起:“别这样,别这样!” 事后,又分别对干部和被斗对象做了善后工作,小村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六、帮富裕中农杨绍俊讨回光洋60块
当资本主义分子被释放出来后,一石激起千重浪,富裕中农杨绍俊在家中再也坐不住了,他决定找志公出面找回被人莫名其妙拿走的六十块光洋。事情的原尾是这样的:在斗争资本主义分子哪些天里,货真价实的富裕中农杨绍俊估计自己在劫难逃,一天到晚像丢了魂似的,坐立不安。管财务的支委刘某,看准了这个很好“筹钱”的机会,他把杨叫到合作社办公室,心照不宣地作了一次钱权交易。杨绍俊答应了将自己窖藏多年,死了爹娘都不用的六十块光洋,借给合作社日用开销,借以破财免灾。自鸭司令被救出后,他觉得“救出光洋”的时候到了,这才求上志公。志公听了始末,只说了一句:“岂有此理!”就带着杨绍俊找当事人索回光洋,哪知刘某已经到银行按1:1的比例把银花边换成了人民币,接着又把人民币变成了合作社办公室桌上的电话机,“银花边已经没有了!”,杨绍俊听到这样的回答,急得两眼一黑,几乎昏了过去,志公却步步紧追:“借中农的钱也是要还的,即使今天借地主的钱同样要还,否则他也不会借给你的,你借杨绍俊的钱,我做主免去息,但本金一分不能少,而且借期是有限的哟!”最后达成一个协议,年内分两次还清,每次偿还人民币30元。后来兑现了。杨绍俊在回来的路上一再向志公道谢,感激不已。
七、28字短信寄语“父母官”
杨得志的探亲假期满了,他回到了自己的岗位济南军区,但他对家乡父老兄弟仍在牵肠挂肚,两个月后,杨得志给乡党总支书刘绪安写了一封电报式的短信,文曰:
刘绪安同志:
你是我家乡的父母官,感谢你对我们家乡的照顾。谢谢。
杨得志
全文只有28个字,没有“承蒙热情接待”之类的客套语。直呼乡书记是“我们家乡的父母官”,感谢父母官“对家乡的照顾”。在“感谢”、“谢谢”这些字眼中,更多的是充满着善待家乡父老的期盼,再引伸一下,那就是:尤其那些不应该发生的事情,再也不要发生了,读来语重心长啊!现年已85的刘绪安说:“父母官”三个字的责任重大,我把将军的手书珍藏了许多年,背诵了许多年,可惜在文革中被那伙不讲理的造反派撕掉了。
八、历史仍在沉思
笔者在写完《纪行》最后几行时,感慨良多。
杨将军在当年中央高层正掀起“反‘反冒进’”的时刻,不顾小心当“蜗牛”的警告,甚至不顾“反冒进者离右派只有50米来远了”的高压,在他的调研点上,对着神仙GDP,大喊“不”!这同今天坚持科学发展观几乎是一个方向,这样的见事早,实乃难能可贵。
杨将军仅引用“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废止肉刑”等几个老名词,就四两拨千斤,很快纠正了那个“一打就通”的错误倾向。简单明快,值得称道。
杨将军与农民同呼吸共命运。不是挂在嘴上的时髦口号,而是一件件做起来。农民用自己的方式,用自编的故事秀他,美他,决非偶然,而是偶然中的必然。
2011年1月1日,是杨得志诞生100周年纪念日,笔者撰本文以表纪念和追思。
(责任编辑:陈益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