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访开国上将宋时轮
·陈利明·
屈指一数,开国上将宋时轮将军离世已有18年了。此时此刻,我回忆曾四次访问宋将军的镜头,在脑海里一幕幕闪过,恍如昨日。他的音容笑貌,他那勇猛顽强的战斗风格,耿直豪爽的人格魅力,幽默风趣的语言谈吐,在逆境中关怀战友的一往情深,使我终生难忘,永远怀念。
宋时轮将军是醴陵藉,为株洲现辖区的建国初期三位解放军上将之一(另有杨得志、陈明仁),也是中国革命史上富有传奇色彩的一员“虎将”。对他的赫赫战功、传奇经历心仪已久,所以赴京采访,为他写一部长篇文学传纪传诸于世,是我的强烈愿望。
1985年深秋,正是金风送爽、丹桂飘香的时节,我来到北京,下榻于中直机关招待所。我用电话告知时任宋将军秘书的任连生(现为少将),当宋将军知道我来京,便用他的专车接我到他的住所——程家花园。程家花园原是我国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程砚秋的老宅院,宋老自1958年调到北京军事科学院工作后,就一直住在这里。
宋将军在客厅等候我。一见面,他和蔼可亲地握着我的手说:“欢迎从家乡来的客人,啊!你个子还蛮高嘛,戴副眼镜,一介文弱书生,请坐,请坐!”看着他伟岸的身躯,威严的儒将风度,我产生一种拘束感。但他一打开话匣子,面带慈祥的微笑,幽默风趣,拘束感便顿然全消。
当我说明来意时,他又严肃地对我说:“不要写我,我没有什么好写的,你们这些秀才就是喜欢做文章。功劳应归功于党和人民。”接着,他滔滔不绝地畅谈着多次惊心动魄的战斗场景和感人至深的战斗故事,但就是不谈自己。
“小陈,你要我说说自己的经历,不便泛泛而谈,你提出问题,由我作答,行吗?”
宋将军略带醴陵乡音的“普通话”,我听起来深感亲切,加上他老人家谦和的风度,不禁油然而生敬意,便脱口而出:
“宋老,我也不小了,已年近半百哩。”
“半百算什么!我参加革命你还没有出生呀!”
我心悦诚服地回答:“你讲得很实在,很对,我记得您是1926年入黄浦军校五期,你参加革命十几年后我才出世哩。请您谈谈进黄浦军校的经历吧。”
“这倒可以!”宋老经历风霜、满布皱纹的脸上,显出异样的光彩,他顿即打开回忆的闸门,向我娓娓道来。
我如醉如痴地静静地听着,见宋将军谈兴正浓,顺便插了一句:“宋老,您南征北战几十年,战功显赫,令人敬佩,作为家乡人,我感到自豪。”
“小陈,你这是老一套,什么南征北战?我长征到陕西延安,随毛主席渡黄河西征;在抗美援朝战争中我带九兵团赴朝鲜作战。我是名副其实的东征、西征。”聆听宋将军风趣幽默的“批评”,我感到少有的痛快,他溢于言表的豪气耿直,使我肃然起敬。
谈话近3个小时,我提议:“宋老,我给你照张像,我们合个影作纪念吧。”
“莫急,我小郑(他的第二任夫人郑晓存同志)和百一(他的小女儿)还未回来哩,要合影,就合过全家照吧。”年近耄耋之年的老将军,竟然如此思维敏捷,“虎将”有柔情,“猛将”善解人意,儒将之风使我钦佩不已。
中午12点多钟,宋老的夫人和小女儿回来了。秘书任连生举起我随身携带的照相机,按下了弥足珍贵的合影。
“中午我们共进午餐,喝茅台。军人不喝酒是少有的,你这文人也能喝几杯吧。”宋老豪爽的胸怀,浓浓的乡情,是我求之不得的,我欣然应允,乐得陪老将军喝酒。席间,宋老首先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我也仰起脖子,喝个杯底朝天。酒过三巡,饮者有醉意,宋老已是红光满面。
这时,将军的小女儿将筷子伸向我面前的一道菜。老将军笑着说:“百一,你要‘筷下留情’,留给叔叔下酒。”
我打量身边的小女孩,约摸10岁。宋将军似乎看透了我心中的疑惑,开怀笑道:“为什么叫‘百一’?我68岁与42岁的姨妹子小郑结婚,生下了‘百一’,68加42,不是110嘛?这是个很好的纪念呵。”老将军坦诚、开朗的一席话,引得入席者哈哈大笑,笑声在餐厅里荡漾回响。
春去秋来又一年。1986年11月,我应湖南某酒厂厂长的邀请,托我专程赴京请一贯好酒的宋将军为该酒厂题词。我兴致勃勃地第二次拜访老将军。
宋老知道我一行的来意后,欣然命笔,书写了笔力猷劲的关于发展酒业的题词,继而邀我们一行在他家喝酒。席间,觥筹交错,宋老频频举杯。酒兴正浓之时,老将军向我们讲述了他以酒待客、以酒交友、一辈子喜欢喝酒、酒量过人的来历。
他若有所思地回忆道:我生下来不久,母亲就去世了。一个没娘的孩子能活下来是不容易的呀!我的一个姐姐照顾了我,她出嫁后,记得姐姐带我去过她的家,给我喝她自己酿的米酒。那酒很甜,很好喝。那天我喝了很多,姐夫不高兴,我便不愿多呆。一个人就想跑回家,结果迷了路。也可能有些醉,天黑了,钻进一个山洞里睡着了,醒来才发现身边有一群小虎仔。幸亏母老虎没回来,否则,我的命都没有了。真是误入虎穴,保住平安,天助我也。“这也是他日后成为“虎胆英雄”的一段传奇插曲。
解放战争期间,宋时轮任九兵团司令员,背后被人戏称为“酒兵团司令”。熟悉他的战友们,似乎只有这么称呼,才亲密无间。
我第三次访问宋时轮将军,是1986年底,为写《谭震林传奇》,我需要采访了解谭震林的知情人和老战友。而在解放战争中,宋时轮正是谭震林的部下,先后任山东野战军参谋长、华东野战军参谋长、纵队司令,与谭震林共同指挥了许多著名战役,在战斗中两人结下了深厚情谊,且都是湖南老乡(两人藉贯同属株洲市的两个县,谭震林是攸县人)。
我再次来到程家花园,宋将军便风趣地说:“老朋友来了,欢迎!欢迎!一回生,二回熟,三回便是好朋友。”
我第四次访问宋时轮将军是1988年11月17日。北京的初冬,万木萧条,落叶飘零。已是81岁高龄的宋将军显得身心疲惫,往日军容飒爽的战将,如今明显地有些憔悴。见此,我不禁心中一阵酸楚。他见我来了,从躺椅上坐起来,面带微笑地说:“老朋友来了,大概两年未见了吧。”
我佩服宋将军惊人的记忆力,距离他老人家第三次接见我,正好是两年整。我情不自禁地说:“宋老,我代表家乡人民特意来拜见您,向您问好!您就躺在躺椅上随便聊聊吧,不要坐起来。”
我请坐在旁边的穆俊杰秘书(现为军科院的大校军官)为宋老和我摄一张合影(见合影)。谁知这是一张值得永远纪念的绝照。3年后,宋将军便与世长辞。
这次与宋老交谈及穆秘书在宋老身边工作多年的回忆,使我了解到宋老十年“浩劫”中经历的许多曲折和磨难,但他却置之度外而时刻关心、爱护患难中的战友的感人事迹,令我激动不已。
我每次拜访宋时轮老将军,他都盛情接待,留我及同行者参加他的“家宴”,我以为是他老人家对家乡人的“特殊礼遇”。后来经与宋老的两位秘书任连生少将、穆俊杰大校及宋老的女儿宋崇实(退休老师)、女婿华中亮少将等亲属交谈,得知私款公请,是宋老多年对自己一贯的约法规章和习惯。他常深有感慨地说:“现在社会上盛行大吃大喝之风,而且用公款招待,屡禁不止。这种不正之风,不知每年要吃喝人民多少亿的血汗钱,我不能参与这个行列。”
多年来,不管是来院谈工作的首长,还是来看望他的战友、亲友,他都自掏腰包招待,总是在家里请人吃饭。即使是陪来院视察工作的上级领导吃饭,他也坚持由自己花钱。由于来的客人较多,他每月的工资不够花销,院里要给他报销一部分,他不同意;要给他买点东西在家待客,他也坚决不干。他说:“谁请客,谁花钱,不能揩公家的油,这是条规矩,谁也不能破坏,我更不能带这个头。”这样的事不胜枚举,在军事科学院有口皆碑。宋老自己还归结了用私款办“家庭宴会”的诸多好处:“在家里请客,有浓浓乡情、战友情,大家无拘无束地开怀畅饮,其乐融融”。
不仅在家里,外出也是如此。有一次,宋老到下级部队检查工作,用餐时,接待单位领导只说弄几个菜,哪知后来一上菜就没完没了。宋老很不高兴,立即问在座的一位领导:“这顿饭是你请的吗?”那位领导一听老首长这样问,不禁汗颜,立即发话,菜不要上了。饭后,他专门找那个部队领导谈话,对他们讲:“你们这样做要不得啊!这不是在吃战士们的东西吗?我们一走,战士会骂娘的,你们想到了没有?”语重心长的一席话,说得大家心悦诚服。
细微之处见精神。宋老平日生活十分简朴,却乐于用私款盛情招待客人。这与那些大手大脚、慷公家之慨的当权者,有天壤之别。这正体现了他的高风亮节,让人肃然起敬。
在北京30多年,宋老一直住在一套不足规定标准的旧房,他用的车子,也不准家属坐。他对家属说:这是我的工作用车,你们没有资格乘用。如果要乘车,可以去租车或乘公共汽车。
据宋老的秘书穆俊杰回忆:1989年夏季的一天,宋老的小女儿百一点蜡烛学习,不小心睡着了,蜡烛燃尽把公家桌子上的玻璃板烧裂和下面的垫布和桌面烧糊了,需要修复,所需费用宋老指示部下自己照价赔偿,分钱也不能少。事后秘书说这种费用院办公费中应该可以报销。”他听了以后却严厉批评说:“报销,好大的口气,毛主席讲过的‘损坏东西要赔’,你懂不懂?战争年代损坏群众的东西要赔,和平时期损坏公家的东西也要赔。军人,无论职务高低,凡是损坏了东西,只要这东西不是自己的,按照纪律规定都必须赔偿,任何人不准违反纪律,我也不例外。事情办完之后,把收据交给我付款。”
宋老这种严于律已、宽以待人、为官清廉的美德,在军事科学院传为美谈,也显示了一位无产阶级革命家的高风亮节和博大胸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