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程 政
先前的西山确是一个好去处。一江碧粼粼从东向西注入湘江的渌水,突然在城边边儿就打了一个由北向南的折弯,便把一座秀丽的西山撂在了江边,春晴踏青,酷暑消夏,重九登高,乃至梅岭赏雪,醴陵城里的仕子学人,就三三两两,箪食壶浆,驾只乌篷船咿咿呀呀地摇过河去。
古木下系舟,舟就系在山麓。在总有些风雅的读书人心目中,这山的青葱秀逸更在于它自南宋以来所内涵的历史掌故。掌故第一主角,就是千载传颂“慧眼识英雄”的唐代奇女子红拂。
红拂本隋炀帝时司空杨素的侍姬。当唐朝开国功臣、后官拜右仆射、晋封卫国公的李靖还是一介布衣时,曾去拜谒杨素/而杨素向来都是在美人簇拥、侍婢罗列之中踞傲地坐在床上接见公卿宾客的,唯李靖敢以布衣之身指责杨素踞傲。当李靖骋辩之时,杨素身边一执红拂的佳丽特别注目于李靖。是夜五更,居于旅社的李靖被轻轻叩门声惊醒,问及何人,答曰“妾,杨家红拂妓也。”当李靖开门将杖挑包裹女扮男装的红拂让进屋后,面对惊疑的李靖她坦然作答:“妾侍杨司空久,阅天下之人多矣,无如公者。丝萝非独生,愿托乔木,故来奔耳。”李靖再问,红拂更说杨素“彼尸居余气”。一个十八、九岁的侍姬歌妓,竟能看到权极人臣的宰相政治生命已是气息奄奄、日薄西山;又能从一个一文不名的仕子的仪形器宇上,断定他虎啸风生、龙吟云萃的前程,而敢夤夜私奔相托终身,谁不折服她的远见卓识?更何况她貌若天仙、光彩照人,怎不让天下才子羡煞。
尤为可贵的是,红拂一双慧眼不仅能识李靖,而且能识见隋末风云际会中的其他英雄,辅佐李靖创立功业。
在红拂随李靖逃赴太原途中的灵石旅社里,当红拂立在床前梳理她那一头委地青丝时,忽然一个骑跛驴赤髯如虬的汉子进入店内,不拘形迹地掷下革囊,取来枕头倚卧观看。这陌生人的唐突惹怒了正在刷马的李靖,而红拂却从这拓落不羁的浪子形容举止上看出他的不凡,不顾他对自己的无礼,与他交谈,进而结拜为兄妹,从而促成李靖在后来得到虬髯客倾其所有的资助,奠定了李靖协助唐太宗李世民统一政权的物质基础,成就了李靖为唐王朝开国功臣的功业。
长袖善舞,明眸善睐,而且无比的睿智和聪颖,这才是美的真谛、美的极致。我们才敢相信在李靖东征西讨戎马倥偬的军旅中,总有红拂在身边关照他、辅佐他。
可惜的是这位胆识过人、才智无双的绝代佳人在唐高祖开德四年,随李靖奉命统军征伐西南的途中,不幸染疾病逝于醴陵。李靖选择了山环水绕、僻静幽雅的西山安葬了红颜知已,并且修建了靖兴寺,募僧守护。从此,青山有幸,因李靖驻兵而得名的靖兴山中,隆起了一座让人凭吊了千年的芳冢——红拂墓。
我第一次拜谒红拂墓是在一年初冬。山还是那座山,水还是那条水,只是山水之间夹了一条南通攸县的土石公路。路上车滚滚,笛轰鸣,山脚树木枝叶上便落下一层黄尘。由友人引领,沿后来迁建至渌江书院一侧的靖兴寺旁山径攀援而上,于树木扶疏中见到了名闻遐迩的香冢。虽墓周绿树长翠,但冢上青草已凋,半球形墓冢上高约两米的汉白玉墓碑以其秀逸挺拔,抗衡着岁月的蚀磨,兀自突现红拂历经沧桑的卓然独立。《醴陵县志》所载墓右“磊磊道旁,有浪蹙鱼鳞之致”的石坡已难以寻觅;“有泉从石窦涌出,如瀑布状”的金牛洞也不复存在。无怪清人杜豫吉要于此感慨“一双慧眼风尘外,三尺荒坟夕照间,酹酒忽生知已泪,非为脂粉泣红颜。”
不久前再去红拂墓前凭吊,墓冢已经修葺,墓碑上“红拂之墓”和墓联的字刻均已重新描色,还在墓边修建了一小小墓庐。然令人抱憾的是修造者竟媚俗地在庐前塑了一尊高绾双髻、手持龙泉剑的红拂雕像。红拂固属巾帼侠,但“侠”在她的灼见真知、超凡气度,又岂在挥刀舞剑?至于她的惊人之美,《虬髯客传》中已述李靖眼中的红拂:“观其肌肤,仪状,言词,气性,真天人也”,美的气韵,美的程度你只管自去揣度,自去描摹,又何必以一个流俗的造像去拘囿?倘真要烘托芳冢的形胜气势,不若重整石坡及金牛洞,以“洞天藏日月,潭窟隐风雷”的造势重振西山山峻景华、胜迹累累的英名。
毋庸讳言,历来前往凭吊红拂者,不仅为红颜,更是因了红颜胜过须眉的慧眼、识见,并辅佐了英雄的佳话而来,盛赞、歆羡、浩叹、感涕、嗟吁者皆有之。无论英雄或非英雄,都希望自己被美人慧眼识中。英雄美女,一个凡俗的主题,却也是古今中外流传了几千年的主题。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个无论怎样陈俗的主题,在人类生活中总会流俗下去,只看人们怎样把“俗”提炼到免俗、脱俗的层面。
红拂识李靖,就是一个由俗到脱俗的经典故事,红拂的光彩和魅力所以能绵亘千载。
红拂,毋需塑像,冢上那幅墓联道尽了所有倾慕者心目中的感慨:红拂有知应识我,青山何幸此埋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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