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才逢
梨树洲的早晨
很久没有起过这么早的床了，我，披衣，独自来到走廊兼阳台。
群山还在梦中，其睡意岚雾里缥缈，朦矇胧胧。小院前的小溪哗啦啦地撒着欢儿，天籁般，像山们舒袒的鼾声，干干凈淨。四围的山，浓墨浸染的国画样，深邃凝聚厚实，原原始始。此刻，天地一派宏博壮阔的静，幽静，恬静，清静，宁静。
昭示天将曙的乳白光芒，从东方群峰顶上自远而近地漫漶，一路悄然。楼下既是晒谷坪又是停车场的空旷地面，逐渐恢复水泥的本色，露水很重，整个坪上恍惚微雨潜过。溪畔的茶树、修竹、灌木，正绿得滴油珠儿。
最先苏醒的是左侧山头林中的鸟儿，那一声“吱——”的长啼，该是某只鸟儿抖翅伸腰吐出的一个韵味绵绵的“哈欠”；接着是鸟儿们“叽叽喳喳”的洗漱声，“啁——啾”的互相招呼声，和“咕咕咕、咯咯咯、嘀嘀嘀”的彼此交流昨夜各自的梦。鸟儿们梳洗打扮完毕了吧，歌唱的歌唱，跳跃的跳跃，山林顿时生动活泼。瞧，那自林梢蹿上再盘旋的那只鸟儿，应是山中最早开出的一朵花了。
“喔——喔——喔！”房东后山上圈养的鸡群中，公鸡们甩鬃扬冠，你方唱罢我登场地赶趟儿。远处三两声狗吠亲切，声线悠游。东方群峰顶上，已是霞彩铺展，斑斓无比。
有农人牵着水牛缓缓通过小石桥，低低的吆喝声激起桥下水花儿乱溅。有早行的摩托车嘟嘟嘟的顺着公路下山去，留淡淡的一溜烟；目力所及的山窝窝里窝着的“一担谷”造型的农舍，有老人敞开堂屋的大门；后山上乡里新建尚待迎宾的旅游宾馆，那些搞装修的工人们在哼井岗红歌，“哎呀来——”，听起来原汁原味，而且不比某些城里的歌星唱得差。
房东一家的大人们陆陆续续起来了，房东大伯去莱园子莳弄时蔬，房东大娘洒扫庭除，房东的儿媳去溪边浣洗衣裳，房东的儿子楼下走道上摆弄他的儿子的小童车，房东的女儿去厨房柴火灶烧水、张罗客人及一家子人的早餐。
一袋烟儿的工夫，周遭的山们尽显畅快润朗，没有汲汲所欲、没有戚戚所患的大自然自自然然地和谐：柏树雄赳赳气昂昂，铁杉沧沧桑桑，杂木霭然可亲，楠竹英姿飒爽，大箬叶谦虚泛绿，间或红的黃的野果万绿丛中恰到好处地点缀，更有枫树的红银杏树的黃成堆成片的蓬勃欲燃，凉沁沁的微风经层林过滤，一阵连一阵，扑面而来……
东方群峰顶上旭日初露，盘山公路如带蜿蜒，乔乔木木花花草草随山形水势逶迤，山、水、岩、石、农舍、田土，普镀朝晖。炊烟袅袅四五处遙相抒情。山中密林里的麂子、野猪、野鸡、野兔、猴子们，也在活动活动筋骨了，那茅草树枝的突然的不安分，便是明证罢。公路上有汽车往来了，拖去了山里的竹木菡菌木耳笋子及各种山货特产，载来了外面的世界的各样精彩。依山傍水的”姜家农家乐”——我们客住的小楼，已然是新意义上的世外桃源里的神仙洞府。
我决定下楼。穿过厨房，见房东的女儿将墙上的日历撕下一页扔进灶火中，而墙上新的日子宣告新的一天如约莅临。
置身大山的怀抱，我向着朝阳走去，养耳的溪水声音着，养目的竹木青翠着，心釆集着宇宙惠泽的精华，大囗呼吸着负离子澎湃的空气，确确久违了，精神从未有过的自由放松。
啊，前面，一轮红日喷薄腾出，梨树洲的早晨，正式开始了！
梨树洲的竹子
梨树洲的竹子，是很值得一说的。
一
我们住的”姜家农家乐”二层小楼的前后左右，主要的植物就是竹子。眼前，小溪两岸大都是拇指粗细的俊秀箭竹，和一蓬一蓬的大箬叶——矮竹，清清新新；楼后的山头幼竹业已成林，年轻的楠竹风华正荗；楼下乡级公路两旁的山峦，除了柏树、杉树及其它叫不出名的杂树、灌木，基本乃成熟的楠竹壮硕挺拔，一片连一片，路上的行人和车辆仿佛竹的相峙长廊中行走一样，没完没了。满世界郁郁青青，竹的气息馨馨然。
二
房东当属侍弄竹子的好手了，一楼小饭厅入二楼的楼梯下的空壁上，挂着一排溜工具：砍竹的砍刀，削竹的削刀，剖竹的剖刀，片竹的片刀，刨竹的刨刀……刀背刀把闪着锻淬的黝黑的钢铁光泽，刀刃银晃晃的，一看便知晓它们没少与竹子们打交道。另外的镰刀、柴刀、斧头等，是乡下常见的货色。这些鲜活符号的陈列，令登楼人不能不驻足楼梯，朝它们行个注目礼。当然不忘浏览下依墙摆放的竹钎、竹扁担、竹箢箕、竹箩筺，还有十几个小巧玲珑的竹烘笼，以及齿耙镐锄等什物。
三
真真靠山吃山，靠竹吃竹了。中餐，头碗笋丝炒瘦肉，笋白椒红肉嫩鲜，煞是夺人胃囗；并配以柴火灶烟熏出的腊肉炒萝卜皮、蒸腊麂、闷土鸡、焦炸干紫苏叶撒糖末、木耳煎蛋、蘑菇肉片汤等；居有竹，食有竹有肉，神仙不过如此，且来二两小酒罢，碰碰杯，朵颐大快矣。
四
餐毕，稍事休整，即出发去看山里风景。
暖阳当顶，初冬的天空，一个劲儿地蓝碧蓝碧，没有白云，没有杂念。水泥路白生生的明亮，曲折向高爬去。人烟稀少，隔几里路才瞅得一二栋农舍，难碰几个人。
山里的风景自然是竹子为主了。路一侧的峭岩上，间或楠竹弯垂枝条，荫凉覆地。路一侧的涧谷，谷底小河流波潺湲，杂草丛中尽是楠竹伸枝展叶翘首，身尖越过路基数米，更有大箬叶——矮竹一线趴伏路沿。涧谷对面竹林丛生，葳葳蕤蕤地升华。又一处，路两侧有了稻田、菜土、池塘，亦是修竹环绕，人高的苇花阳光里飘絮。选一路畔的山岭攀援钻入葱笼竹林，好家伙，幽幽暗暗，竹与竹比肩接踵，竹下垫铺厚厚的竹的落叶，踩上去软绵绵如踏波斯地毯，苦恼林中无路哇。寻到冰臼群，伴随叠瀑撞击岩砾生长的竹子，簇拥着参天古柏，间隔着红枫银杏的，与峥嵘铁杉应对，各领风骚入图卷。特別是到上洲看客家住宅，路两侧大大小小高髙低低的竹子密实得像城墙，若不是一山民的指点，硬会错过一个匠心独具的奇观呢：原来不远处，竹干竹枝带叶凌空交柯撘就了个拱形顶的隧道，通得车马的。果然，十余米的穿越后豁然开朗，步过几丘田及一囗池塘，直抵竹林掩映鸡犬相闻的客家住宅，零距离接近客家人的山居生活了。
五
走着看，看着走，审美渐觉疲劳。当我们坐在酃峰山腰，眺望竹海万亩的浩浩荡荡茫茫苍苍，不禁浮想联翩，感慨万千。
炎帝神农氏肯定光顾过那竹海深处，头罩竹笠身背竹篓手持竹杖，尝百草以开医药，伐竹以造弓矢构明堂结琴弦，进而走出竹的牵挂以创耒耜导耕播织衣裳，殚精竭虑，呕心沥血，为累牍的农耕文明开篇，历史方得以五千年延续……
六
已是夕阳西下时，沐浴织霞绣晖，我们乘兴归去。群峰争先恐后相送，满山遍野的风景正显別样精彩，山水草木岩石路径竹们的原色上——黏贴成一幅璀璨的画卷。耳濡目染，凡夫俗子的我们，洁爽纯粹多了。
我们谈起了竹子的款款品格，赫赫天赐的，渊源比人类还古老。沾点土，生根；享点阳光，灿烂；呼朋唤友，成群结队，聚片成林；百尺竿头的出神入化一域境界，鳞次栉比的袒露闲情逸致；恪守不渝一方水土，霜侮雪压永葆青春，彬彬尔雅谦谦君子之风，刚柔相济本质本色；当春仍发生的春笋，当冬仍冒尖的冬笋……
我们放胆揣测，哪日机缘竹海，定能遭遇猝不及防的发现的，什么方竹啊，什么斑竹啊，什么罗汉竹啊，什么金镶玉竹啊……那我们该怎样一番欢喜呢！？
哈哈哈，我们一路的快乐，全交付予亲亲爱爱的竹们收藏了。
七
晚餐自是竹笋当家，无公害食物一桌，酒足饭饱了与房东扯闲嗑。
房东近花甲年龄，经过风雨历过世面的淡定和老成，竹子似的平易近人，我们启封了他的话匣子。
问他：竹子到处都有，为何你们山里这么多呀？他笑答：先前也没这么多，这里是井岗山革命老区，民谣唱“革命时期献人头，计划经济时期献木头，市场经济时期吃苦头……”闹红军时，这山里的老百姓全叫国民党反动派杀光了，解放后搞大跃进，木头不久给砍伐完了，竹子也没剩下什么。但是竹子是个灵物，只要根还在，就会发兜，就会重生，繁衍不息。这山里的竹子长得旺盛，还不是那些红军们的热血肥沃了这片土地。
话题转到当下，房东点支烟，情绪来了：改革开放后，我们承包了几个竹林，有了固定钱路，每年春上收的笋子两万多斤，外省的客商开了车来收，还有专门来收楠竹旳，冬天的冬笋格外俏啵！问他行情如何，他不好意思笑了：春笋3、4元一斤，加工后就不是这个价了，随行就市，冬笋8、9、10元一斤，楠竹平均10元左右一根……
我们七嘴八舌：你还有自个儿的“农家乐”哩，每年收入不少吧？
他黙黙迟疑了一刻，说：哪里哪里，“农家乐”就6至8月的生意，余下时间淡季，嗯，十几万块钱吧。
我们纷纷建议：你还可以请几个师傅来，教你们搞竹子深加工嘛，例如做些花篮、麻将牌凉席以及各种各样的工艺品，屇时叫来你们“农家乐”的客人，游山玩水吃乡里饭菜，完了再携带些竹制品玩意回去纪念或实用，岂不既可増加额外收入又可将你们的名气打出山外去，说不定招来些著名的书画家，请他们留下“岁寒三友”和梨树洲的美景的丹青墨宝挂在堂屋，又岂不替你们打免费广告。
他摸了摸脑壳：像你们城里人说的，蛮好蛮好，容我调整下思路。
八
夜阑了，收了谈兴去洗洗睡。
睡前盘算，明天日上三竿返程，记得向房东买些笋干，遗憾的是这里的冬笋较山下迟，还要十天半月才可采。尤其要多讨些大箬叶回去包粽子，让家人好好尝尝这山里旳清香与滋味。
做了个好梦，梦中铺天盖地皆是竹子：天马寨的竹子，冰臼群的竹子，梨花走廊的竹子，高山草甸的竹子，云锦杜鹃花背景的竹子，春的夏的秋的冬的竹子……
将长相忆了啊，最忆必是炎陵县——策源乡——梨树洲的，竹子哦！
（责任编辑：黄声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