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寻 吴 猎
史铁良
2008年清明时节,我在学生陪同下,驱车前往醴陵市八步桥,为的是寻访、凭吊吴猎的坟茔。
吴猎何许人也?由于历史的久远,一代名臣竟然默默无闻和早已淡出人们的记忆,在我寻访的过程中,发现绝大多数人,包括他的同乡及后人,对他一无所知。他的思想、他的著述、他的功业、他的声名,如同他的躯体,已经消蚀在荒烟蔓草之中。这是一种历史健忘症。
吴猎是湖南醴陵人,生活在风雨飘摇的南宋,生于1142年,死于1213年。15岁时随父迁居善化(今属长沙),入岳麓书院求学,是著名理学家张栻和朱熹的高足,后被尊为“岳麓巨子”。他是学者,是湖湘学派的中坚。《宋史》本传称颂他说:“湖湘之学一出于正,猎实表率之。”他对“仁”——理学中的重要范畴——的研究,深受张栻赞赏。他任过岳麓书院堂长(实际上的山长),可见其学求造诣之深。他是循吏,在地方任上,赈灾恤贫,革除敛民的陋规,减轻重赋,公正司法。由于他关心民瘼,为民请命,当他由四川解印东归至荆州时,荆州吏民迎拜,为他立像立祠,以纪念他当年的功德。不仅湖北,《宋史》本传也说:“蜀人思其政,画像祠之。”他是诤臣,立朝直言敢谏,遇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甚至指责宋光宗“乱政”,告诫他“陛下毋谓天下为一人私有,而用舍之间为是轻易快意之举”,这使得“权倖侧目”。他是清官。他曾任户部员外郎,总领湖广、江西、京西财赋,湖北京西军马钱粮,过手钱粮何止千万,而“非己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与他同时的著名理学家魏了翁说他为官40年,凡有赏赐,即施于人。他的俸禄,除养家糊口外,也用以周济他人。自己遇到经济困难,能泰然处之,保持平常心。这样一位封疆大吏——省部级大员死时,竟然“楮无馀资”,丧葬费用靠同僚供给。其清,如山间的流泉,如无瑕的白玉,值得后人顶礼膜拜。不过,有些人在这面历史的明镜前,怕要汗颜吧?他是良将,战略家。开僖初,他分析金兵南下必出荆、襄,于是在襄阳及荆、郢、安、信四郡广积钱粮,正是由于他的未雨绸缪,后来襄阳被围时,人心稳定,无后顾之忧。当金兵猖獗一时,纵横湖北时,他运筹帏幄,调兵遣将,解襄阳、竞陵、德安等地之围。在战争中他慧眼识荆,所提拔的将领中,有的后来成为名将。在积贫积弱的南宋,如吴猎这样的文韬武略兼备的人才,实不多见,清代著名学者全祖望称他有“宰相材”,感叹“惜乎!宋不能大受之,以极其施焉”。
身为醴陵人的笔者,为有这样的乡先贤而倍感荣幸,早就希望能在他的墓前献上心香一瓣,而我们只知吴猎死后葬于八步桥石椁山。车到八步桥后,我们便打听此山的所在,但人们不仅不知石椁山,也不知吴猎其人,只知附近有座石笔山。难道是年代久远,石椁山讹为石笔山了?根据人们所指,我们来到石笔山下,在一农舍,我们又寻问户主,他对有关情况也不甚了了,只说山上原有古墓,后来毁了,墓上碑、石被用来修桥修路。我们请他带路,一探究竟。山不高,但很陡,登上山顶,只见巨石嶙峋,所谓古墓,已无任何痕迹可寻,虽然热心的户主在周围搜索了一遍。我们想,石椁山可能另有其地。虽然未能找到墓地,而山野间树木的新绿,杜鹃的红艳,不知名野花的洁白,染就了明媚的春色,但愿在大自然的勃勃生机中,英灵永在!天色已经不早,一时又无其他线索,我们只得遗憾地原路返回。
初寻吴猎,一无所获。陪同我的学生是傅君志高和黄君绍纯。
回来后,再查民国《醴陵县志》,得知石椁山在檑鼓桥。半年后,我又在学生陪同下直奔檑鼓桥。到达目的地后,遇一骑摩托车的中年农民,一问,是本地人,我们就向他打听吴猎墓的方位,他一无所知,也没听说过吴猎。他说,这种事要找有文化的老人,他八十多岁的父亲原与一已故教师关系很好,也许知道。说完就掉转车头,带我们去找他父亲,但他父亲同样不知吴猎。我们问老人附近有没有古墓,他说从前打猎时见过几座,都是用石块砌的,因事隔多年,记不清在哪里了。既然墓地的事情无着落,我就想另辟徯径,于是问:“这里有没有姓吴的?”如果有,那极有可能是吴猎后人,找他们了解情况,可能不会像以前那样问道于盲了。中年农民说有,我们顿时有了柳暗花明有感觉,他又为我们引路,在一禾坪边,有两位年纪较大的农民在谈论着什么,中年农民介绍说,其中一位姓吴,另一位姓刘,姓吴的任过村干部。问起吴猎,他们一脸茫然,正所谓“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我们不厌其烦地讲了吴猎的一些事迹,那位姓刘的农民问:“你们说的是不是文定公?”我一听,有戏,忙说:“正是他。文定是死后朝廷给他的谥号。”从他俩口中得知,吴猎墓确实就在附近的石椁山上,我们提出,能否带我们去看看,他俩都借故推托,老刘说家里有事,先走了。我问老吴:“吴氏有没有族谱?”他说:“有。就剩下一套了,其他的都当作‘四旧’烧了。我见过,里面还有文正公的像。”我问:“能不能借来看看?”我极想从中找到有关吴猎的新材料。老吴说,收藏族谱的人不在家,在家也不肯轻易拿出来的。看来今天是见不到《吴氏族谱》了,但墓地还是人瞻仰的,于是又去找老刘。途中,中年农民告诉我们,刚才那两位农民怀疑你们是盗墓的,所以不愿给你们带路。我们听了,真是哭笑不得。找到老刘后,首先声明我们不是盗墓贼,是来调查研究的,并介绍了各自的身份,以消除他的疑虑。老刘终于同意领我们上山,从他家到石椁山不过一里多地,很快就到了。山不太高,老刘在前面带路,我们紧随其后,说是带路,其实并没有路,也许以前有路,现在全被漫山的灌木掩蔽了。我们就在灌木、野草中艰难前行,不停地把挡道的茅草、枝条分开,手被划破也在所不顾,就算是“披荆斩棘,以启山林”吧。在山上穿来穿去,就是见不到古墓,我站在山顶,四顾苍茫,一看大半个身子没入野草树丛中的老刘,他正东张西望,一脸的无奈,似已不知何去何从。正当一筹莫展之际,上来一位村姑,她认识老刘,问我们在做什么,得知我们在找古墓后,她说:“你们跟我来。”大家很兴奋,套用旧小说中的话,叫做“踏破铁鞋无处觅,得来全不费功夫”。走不到百米,她指着一处树木少野草多的地方说:“就在这里。”粗看,这里与他处并无大异,仔细观察才发现草丛中有灰白色砖块,约30厘米长,10厘米厚,比现代的红砖长且厚,还有一瓜瓣型的暗红色石块,近1米长,上窄下宽,当是用来封堆的。在野草掩盖下,有一隐隐约约的洞口,我的学生将野草、枝条扯开,一洞口赫然在目,约一米深,显然是个盗洞。一边有横洞,应是墓道,旁边还有同样的瓜瓣型石一块。村姑指着盗洞说:“这是八、九年前挖的,以前深多了,后来周围的泥土塌下去才变浅的。发现这个洞后,有人下去过,里面什么也没有。”当时天色阴沉,秋风瑟瑟,带来阵阵寒意,行将枯萎的野草在风中摇曳,簌簌有声。面对这残破的景象,听着这凄凉的秋声,我不禁黯然神伤,一代英灵的墓冢被夷为平地,在蔓草杂木中,几乎了无痕迹。800年后,首先来光顾这位功业彪炳的英雄的,竟然是盗墓贼!这时,我想起埃及金字塔中法老的咒语:“谁扰乱了这位法老的安宁,展翅的死神将降临到他的头上。”我希望它是灵验的,因为这可以使盗墓贼心有所忌,望而却步,毕竟生命是无价的。而我们中国没有这种咒语,但我知道,我国古时相关法律相当严厉,凡挖人祖坟,开棺见尸者,处以死刑,现代刑法在这方面有何规定,我不知情。我又想起闻一多先生的《也许——葬歌》:“也许你真是哭得太累,也许,也许你要睡一睡,那么叫苍鹭不要咳嗽,蛙不要号,蝙蝠不要飞;也许你听着蚯蚓翻泥,听那细草的根儿吸水,也许你听这般的音乐,比那咒骂的人声更美……我把黄土轻轻盖着你,我叫纸钱儿缓缓的飞。”诗中充满了生者对死者的思念、尊重和关爱,这是永远的人文关怀。人死后,万事皆空,唯一的便是享受诗中的那份安宁和静穆,而吴猎这一起码的权利都被剥夺了,那些盗墓贼可恶至极。
临走时,我们拜托那位中年农民,做好《吴氏族谱》主人的工作,下次我们会专程来看。归来后,书一绝《吊文定公》,以记其事:“欲挽狂澜数十年,残留冢石向荒烟。登临一吊悲秋色,岂有功名在墓田!”
二寻吴猎,有所收获。陪同我的学生是黄君绍纯和彭君贤堂。
一星期后,我又来到醴陵,晚上接学生电话,说联系人来电话了,主人同意看族谱,但必须付300元钱,因为他的族谱是复印的,用了290元钱。看来主人是将族谱当作可居的奇货了,所以要价甚高。我想,他的族谱既然是复印的,那么,一定还有原件,能找到原件,岂不更好?于是,我向在政府部门工作的另一位学生求助,他找来在擂鼓桥所属乡工作的一位朋友,一块陪我下乡。到擂鼓桥后,学生的朋友通过各种关系,辗转找了七八个人,终于得知《吴氏族谱》原件的下落。它收藏在另一村庄的一位吴氏后裔家中,该家家长是位教师,已经去世,他儿子年届不惑,因某种原因,至今单身。他最听族中一位长辈的话,我们没有直接找他,怕把事情弄僵,而是先找到那位“长辈”,其实他年纪并不很大,60岁左右,个子高高的,满脸笑容,一看就知道是一位通情达理的人。知道我们是来调查研究文定公的,他非常高兴,认为这是为他们吴氏家族树碑立传,光宗耀祖的好事,他要我们稍候。他先去找族谱收藏人,做好他的工作。不一会,高个老吴便回来了,说找到人了,当即带我们去他家,在一破旧的屋子里,我们见到了族谱主人,中等个子,话不多,他在几间房里找来找去,出来时仍两手空空,说找不到,不知放到哪里了。我一听,有点急了,别节外生枝啊。我望着老吴,老吴发话了:“再仔细找找,不会找不到的,前向还拿出来看过。”过了好一会,主人终于从楼上下来了,手里提着一个鼓鼓的编织袋,里面装着全套线装《吴氏族谱》,封面是红色的,当时我真有如获至宝的感觉。于是,迫不及待地翻开第一册,里面果真有文定公的画像,还有他墓地的全景图,可以看出当日是何等气派。摘抄内容是来不及了,乡间又无复印店,好在我是有备而来,取出相机,将有关内容拍摄下来。出得门来,一看手表,已是下午两点,这才感到饥肠辘辘,而心情是轻松愉快的。
三寻吴猎,功德圆满。陪同我的学生是谢君集红及其朋友朱江君。
2008年11月
(作者简介:原株洲师专中文系主任;责任编辑:骆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