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 听 浏 阳 河
熊罗生
印象里的浏阳是在《浏阳河》的弦歌和谭嗣同的血泊中长高长大的!
当青砖碧瓦、雕花格窗和铜铃木门还来不及浸淫历史的沧桑,当檐角的灰尘还没有迟暮成收藏家眼中的宝贝,当恬淡安逸得近乎慵懒的古巷遗风还写意着城市的田园色彩,现代化的山水浏阳便滚烫地挺立在世人的眼前。
汽车一进入浏阳市区,谭嗣同故居、谭烈士祠、才常广场、欧阳予倩大剧院……这些曾经让无数人为之倾情激越而傲立于史册的名字便与我们第次邂逅。他们都化成了这个山水城市的地理坐标,轻巧而又深刻地嵌入了当代浏阳人的生活,成为商品社会里坚挺顽强的存在。
车至闹市,繁华满街,一幢檐角铜铃的古建筑突兀在我们眼前,这大概就是浏阳人脉人文的发祥地——浏阳文庙了。它以中国第一个民间科学团体——算学馆的创始地、国内对祭孔乐器保存最完整的罕见而显得不同凡响。“国乐古礼在浏阳”,文学家的曾国藩欣赏完浏阳文庙的“韶乐”后,啧啧称奇,乃为之欣然命笔:“雅淡和平”、“精深正乐”。
细揣有关浏阳文庙的文字,方知其始建于宋,而今的富丽堂皇却是始于清嘉庆23年(公元1818年)的迁建。这些年来,每每行走在湘东的故宅旧物间都能揆询到这样一个熟识的历史时段对庙宇亭坊的迁建和修复。中国的历史在清末来了一个天崩地裂的大变故,清初也不乏对汉文化的歧视或踩踏的文字记叙,但我们又确实能感受到满人入关后从维护统治出发的对汉家旧物的认同和保护。有时对文化文明的尊重和维护即使是灵光一现的温度也能有存留的恢宏。
我常常想,象浏阳这样的城市是不应该缺失自己独特的城市名片的。如果要打造这样一张名片,我以为它的一面应该是清波逐浪、玉带婉然的浏阳河,而它的另一面则必定会是“视荣华如梦幻,视死辱为常事”的谭嗣同了。
浏阳河因《浏阳河》而名闻天下,斐声四海。上至耄耋老人,下到黄口小儿,从20世纪50年代初开始,《浏阳河》的旋律总能从哪怕是最偏远的瓜棚豆架间缭绕。据说早在这首歌流入民间前的1951年,就得到了歌词中的主人公毛泽东的大力赞赏。1971年年近八旬的毛泽东来南方几个省市视察还被他点唱了两次。这在那样的特殊年代于一首歌确乎有着至高无上的荣耀。
浏阳河原名浏水,又名浏渭河,因县邑位其北,古城称浏阳,浏阳河因之得名。浏阳河其源有二,一为大溪,一为小溪,二溪在流过半个浏阳后,于浏阳城东10公里处会合,始称浏阳河。
近代湖南人文荟萃,闻人盛续,云蒸霞蔚。有时行走于三湘大地,旅人投足举手间的稍不留神都会与名人的故处摩接。浏阳河流域自不例外,九曲十八湾的浏阳河从浏阳奔涌而出,一路上不时冒出了让移动在史册上的双目为之凝神的名人名士——他们或以文或以歌或以教或以义或以战甚至以死而丰沛或展露了浏阳河的张力。
虽然留下过谭嗣同足迹的梅花巷在我们的视野里永远消逝了,但谭嗣同的故居还在,这无疑是浏阳河畔最显赫的门庭,即使是在谭嗣同出生前的清末,谭家也是位列浏阳谭、宋、黎、刘四大家族之首,就算是当时的浏阳知县,也是要为《谭氏族谱》作序的。
在大、小二溪相汇不远,则出了个唐才常,一位与谭嗣同齐名而又声气相求的浴火式的英雄,他领导的自立军起事是谭嗣同就义后最先以武装斗争的形式来推翻清廷专制的尝试,后起事失败而牺牲。而巧合的是,他牺牲时恰好也是33岁,与谭嗣同卒年相同。“七尺微躯酬故友,一腔热血溅荒丘”, 一句“前赴后继”被他诠释得淋漓尽致。
浏阳城中的欧阳家显然是一个以艺文持家的大户人家,满门俊彦的发端者欧阳中鹄,为谭嗣同生前最为推崇的学者和恩师,自从有了作家、戏剧家的长孙欧阳予倩和文学家的曾孙欧阳山尊后,欧阳中鹄对浏阳人文的启迪之功和于欧阳家的发韧之劳才被世人真正认知。而在中国戏曲史上有“南欧(阳予倩)北梅(兰芳)”之誉的欧阳予倩的才情和人品,以及作为欧阳家的代表,就算浏阳并非欧阳予倩本人的出生地,也是很需要有一个永久性的标识来作为惦念的。
真正以浏阳河命名的水域不长,但全流域面积却多达4600多平方公里。随手摊开一本旅游图册,我们就不难发现在这样一个流域中的浏阳境内还真是人才辈出——焦达峰、陈作新、胡耀邦、王震、宋任穷、杨勇、李贞、彭佩云……由此可以举证之多,只好暂且打住。
接下来该是浏阳河走出浏阳,进入长沙了。
徐特立、章士钊、田汉、黄兴就是喝着浏阳河水长大的,他们四人依浏阳河自东向西的流向排列,仿如为浏阳河撑开了一条通道,使之有了生生不息飞溅泅移的挺展。
当年从浏阳河下游两岸向我们走来的四位人物,他们的出生地恰好在浏阳河的下游形成了一个四足分立的态势。他们都有过于国外的求学经历;都是中国20世纪声名远播的风云人物;他们都有着于非凡毅力濯浣下的优良品性和人格。如果将他们每个人的人生跨度加以链接,恰恰是百年中国天崩地裂而又兵连祸接的存亡之时,乱世张扬了无数卑劣人格的恶性,也磨砺和煅就了优异品性的异禀和光辉。
进一步将他们的人生轨迹进行一番交错的勾勒,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部完整而又精确的中国近现代百年史。黄兴长徐特立3岁,3年后章士钊来到人世,再过7年,田汉又于浏阳河畔呱呱坠地。章士钊寿命最长,一直活到1973年,而这一年,恰恰也是黄兴诞生的一百个年头。从“辛亥无役不从”的黄兴的“笃实厚重”和“披肝沥胆”,到徐特立的“高洁自守”和“师表完人”;从章士钊早年于《苏报》案的“憨直敢任”和晚年的“追风逐浪”,再到田汉困境中砥砺出的绝世才华和杜鹃啼血般的“慷慨悲歌”。……
“浏阳河,弯过了几道弯?
几十里的水路到湘江?
……”
再一次细细玩味《浏阳河》的歌词,浏阳河“几十里水路到了湘江”,接下来就全成了湘江的人事,虽然言及湘江的人事并没什么不妥,但不能不说谦逊的浏阳人和世人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一个言不及义的玩笑。再唱《浏阳河》,旋律依旧,只是感慨大有不同!
转到浏阳这张名片的另一面,目光如电,一脸冷峻凝重的谭嗣同,倏忽之间让轻歌曼妙的山水浏阳一下子有了血性和激昂。
在百年来的中国士人阶层,甚至稍能识文断字的人群中,有谁不识谭浏阳嗣同?清末民初,谭嗣同几乎成了浏阳的代名词。
“一死安何足惜!”
“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召后起。”
“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
这些掷地有声的呼号,曾经把一个创巨痛深的民族淹没于菜市口的血泊之中,并激起过松涛海啸般的回响。
绵长无雨的秋天拖瘦了湘东一地的河流,而当我们又一次走进谭嗣同的浏阳却是冬雨迷漓。而恰恰这次浏阳之行的两位同行者却又都是谭嗣同烈士的后裔,于是,我们把凄然和神圣都洒在了风雨泥泞的路上,而把谭嗣同喋血宫门和百年中国灾祸频仍的沉重话题塞满了车厢。
我们三人中的贾浩博士来自于大洋彼岸的美国,居美22年,足迹遍布全球,历任美国大华府华人专业团体联合会名誉会长,北美国际交流中心总裁,在国内出任上海欧美同学会会长及北美城市发展集团董事总经理。在美国获得政治学博士的贾浩先生,于国内曾有“民间外交官”之美誉,组织和参与了邓小平、杨尚昆、江泽民、朱鎔基等中美高层交流的一系列活动。他还是1989年那场政治风波后受老布什接见的4位中国留学生代表之一,对当时美国对华政策的制订起了重要作用。
贾浩博士系谭嗣同烈士的后裔,其母谭吟瑞系谭烈士孙女。谭嗣同牺牲时无子,乃由其兄之子兼祧,即为谭吟瑞女士之祖父。谭吟瑞早年学医,抗日战争爆发后于湘贵川等地从事护理工作,后来结识了当时主管国民党青年军和负责蒋经国嫡系的国防部预备干部训练局工作的贾亦斌。贾亦斌来自湖北阳新,抗战时先后参加了著名的淞沪会战、武汉会战、长沙会战。出于对谭嗣同的敬仰和贾亦斌将军的赏识,蒋经国还亲自充当了贾、谭二人婚礼的证婚人和主持。1949年贾亦斌于嘉兴策动了震惊中外的“预干总队”的起义,并秘密加入了中共。后来他长期活跃在中国政坛的最高层,一度还较长时间担任了中国两会的发言人,他还是受到中国最高领导人授勋的中国十位抗战老兵之一,且有自传《半生风雨录》面世。
贾浩其实在贾家排行老二,上有贾宁较早居于英国,获神学博士。贾浩下有一妹一弟,妹妹贾毅为中文硕士,供职于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弟弟贾维师从史学大师戴逸,专攻中国近代史,获博士后再赴美国加州大学从事博士后研究。他的《谭嗣同与晚清士人交往研究》一书出版后,为谭嗣同研究廓清了诸多迷雾,解决了过去许多年来争论不休的焦点问题。贾维成了当今从事谭嗣同研究的不可多得的一流专家。
贾家一门三博士,也算是对忠烈家门的另一种光大,至于其中是不是隐茹着与其先祖赴死有关的某种宿命,就只有由外人去揣度了。
而这次为我们驾车的谭志宏先生,其父为谭嗣同的长孙,即为谭吟瑞之兄。曾经弃政从商的谭志宏先生,生意做得很大,名冠湘东,其旄下做足了与汽车有关的文章。其人憨实诚笃,恳友蔼人,言谈举止间漾溢一派君子之气。他是国内谭嗣同研究和保存浏阳与谭嗣同有关遗存的最有力推动者,曾担任省政协委员20多年,对耳闻目睹的物事亦有着过人的见解。
由此可知谭烈士身后的谭家并非一厥不振,只不过这些忠烈之后的身影没入了平凡而又执着的人流,平凡得亦具百年来国人共有的家国情仇,执着的也是烈士喋血后的未竟宏愿。据我所知,他们中的一些人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也受到过对历史无知得可恶的一班人的稀奇古怪的折腾。只不过这些可笑而又沉重的话题太需要我们以宽容去淡忘了,毕竟历史已经翻开了新的一页!
谈到谭嗣同的伟大,以及烈士身后被冠以“古今中国第一人”之誉的感想,我们都不禁发自内心地予以认同。
当然最让我们感叹和钦敬的还是这位衣食无愁、前程似锦的巡抚公子面对滴血屠刀的坦然和决然,这只怕是中国历史画廊的英雄群像里最独特的一尊。
浏阳的谭嗣同和谭嗣同的浏阳总能让我们感受到一颗血性的、良知的、正直而又善良的伟大的灵魂的存在,这种存在足以让而今的魑魅魍魉以及腐朽贪痞的官场恶气无地自容。
五千年以来的中国,特别是百年的中国,产生过无数自命不凡的英雄,唯有谭嗣同是一位没有任何争议的人物!人们对他皎洁的人格、深邃的思想和为正义而视死如归的气概没有任何争议。谭嗣同是近百年中国历史中任何历史污笔都涂沬不得的人物!这一点获得了所有真正解读和认知过谭嗣同的人的一致认同。
冬雨淅沥浏阳河。苍天似乎也在滴泪于百年中国的沧桑。在谭嗣同故居,我们在“莽苍苍斋”里轻行,生怕惊扰了书室的清幽,虽然人去房空,我们却分明听到了烈士夫人李闰的恸哭,“惨淡深闺悲夜永,灯前愁煞未忘人”,谭嗣同走后长长的27个年头,夫人李闰大部分时光都是在这一灯如豆、长夜不眠的噩梦中度过的。
我们想,上苍一定会垂怜这样一位可敬而又可怜的女人,定会让他们夫妻于天国聚首,继续续写着“夫妇朋友也”这样一个超拔三妻四妾黑暗时代而能相敬如宾、至死不泯的爱情故事。
其实按行车路线,我们这次浏阳之行的第一站是瞻仰谭嗣同父亲谭继洵之墓。这位一生唯谨而不事张扬的一品大员,不期育下了一个把天捅了一个窟窿的儿子。还好!有了儿子死前仿写的督责书信作盾,得了个全身而退。但一辈子都被前呼后拥的抚台大人,最后两袖清风、仅携三两眷属落荒奔命于故土浏阳的情景,其时的凄凉和惶恐可以想见。
过去人们对谭继洵的为官为人总有些保守迂腐之类的误读,但从有关专家的最新研究中表明,此读谬矣。谭继洵早年因科入仕,为人清廉拘促,官场自然难有朋党故旧相携。百日维新时,他亦有更科举、求实学、取人才的奏请,可见并非一概的恋腐守旧。谭嗣同牺牲后,李闰彻夜恸哭,谭继洵则站在窗下劝慰:七嫂(谭嗣同兄弟中排行第七),你不要哭,将来嗣同的声名必定会在我之上啊!因此,抚台大人也并非隔膜于大势,相反值得一提的倒是他这种宽泛仁爱的育子方式值得我们深思。不是吗?如果没有这位英雄父亲的宽爱和默许,会有谭嗣同如此非凡壮丽的人生?
其实,谭嗣同高出时代的伟岸从来是不需要平庸或平凡来反衬的,即使是他谨言谨行的父亲。
就在我们重温这些历史的同时,处于商业最繁华的谭烈士寺和谭嗣同故居迎来了一批又一批游客,有几对男女一看便知是恋人,而从他们凝重神圣的神情中,我们又能再一次感受到历史的力量。
雨!还在下着,沉睡了一个秋天的浏阳河该又是一路的慷慨激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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