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苏 绍 泉
湖南株洲县古镇渌口近郊南塘,解放前几年,一栋名为“曲江草堂”的中式豪宅里,大门上的门联是“风尘三尺剑,天地一茅庐”,里面住着年龄相殊的寡妇三姐妹:大姐章香花、老二薛冬梅、老三中村菊子。此外,还有她们的一群孩子。三个女人有一个共同的亡夫,也就是这里的主人张翼鹏。张乃民国早中期湖南、重庆党政要人,官至上将,身后留下遗霜遗孤一大堆。第三夫人中村菊子,系东洋人。这位来自东瀛的太和女子,经历不凡,故事多多,鲜为人知。作者因工作关系曾与中村菊子见过一面,对这位印象中的日本美女,一直想提笔写下点文字于后人。
使女变夫人
故事还得从张翼鹏身上说起。
张氏生于1882年,1907年的留日士官,在日参加同盟会。1923年后,历任孙中山大元帅府陆海军大本营高参、北伐“前总”参谋长。1927年任湖南土地、军事厅长、代省主席。因追随唐生智倒蒋败北,东渡日本,充任日陆军士官学校教官。1929年元月,应召回国。蒋氏将其打入冷宫“清淡馆”,先后委以军事参议院参谋上将、代院长、议长等虚职。
张氏在日充教官期间,拥有日政府提供的别墅一栋,自雇日籍使女一人,这使女便是中村菊子。中村乃九洲大分县别府市一穷皮匠之爱女,年方十七八,生相婀娜天姿,人品端庄,聪慧过人,1929年主人归国时被特意“续雇”。中村为了一口米饭,身带只能往返一次的“渡航书”,跟着主人懵懂冒险来到了中国。此刻,已有一妻一妾年届五十有三的张翼鹏,一到长沙就哄着小美人举行闪电式婚礼,程潜、唐生智等友好要人悉数应邀参加了婚礼。
婚后,张将军深知此刻还不能送中村回“曲江草堂”定居。他把她带到上海、南京等大都市轮番旅居,在京沪生了两个儿子,一名张上海、一名张金陵。
窝居远郊东塘日
1937年,中村进入南塘“曲江草堂”作小妾,排行老三。7年后,即1944年11月,张翼鹏病故于重庆,身怀遗腹的中村尚被蒙在鼓里。老妻老妾乘机发难,分给中村几亩出租田后,便把她从“草堂”挤了出来。中村无奈,肚里怀一个,手中牵一双,移至远郊东塘几间破屋里窝居,靠着每年30担租谷过日子。是年日寇犯境,中村又携儿怀肚逃至深山老林,在险境中生下第三个儿子,孩子襁褓中传来迟到的父死噩耗。中村失去了顶梁柱,痛苦万分,遂将遗腹子取名古稀,以念亡夫年近古稀所遗。1947年她送15岁长子张上海去南京就读“国民革命军遗族学校”,以减背负(张上海1949年随校赴台,曾在中央日报社工作,1908年作古)。中村母子3人从此窝居东塘十余年。
日本籍中国地主
1950年冬,土改来了,南塘“曲江草堂”里的人全部划为地主,东塘的中村也难逃例外。由于她是敌国日本人,还被关押审查数月。但土改中中村一家还是分了几亩田,母子三人开始成为作田人。中村很快学会了织毛衣、做缝纫,成了吃百家饭的手艺人。
此时,中村来中国已有20个年头,从语言、服饰、生活习俗,都已完全中国化、渌口化了。她什么都改变了,只留下一个父亲取的日本名字。她学会了汉字书写,孩子读小学读初中,她用汉语汉文辅导,她从不教孩子们一句日语,不知底细的人还以为这一家子是中国人哩!
地主变外侨
大约1955年左右,县一级公安机关对散居县内的外侨进行登记管理,发换护照。盛夏一日,县局政保股朱海棠把中村约到渌口公安派出所谈话,动员她办理“外登”。当年笔者担任派出所内勤,他们谈话时在座。中村反复诉说她“已是中国人了,身边两个孩子都已长大成人了,不愿回头再作日本人了”云云。老朱和我费了很多口舌向她解释:“你的原籍是日本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仅凭这一点就得作为日侨登记”。又说:“发护照以后,余者外甥打灯笼照舅(旧)”。中村心里踏实了许多,便填写了一式两份表格,签上了几个粗壮的汉字:中村菊子。
取得侨民身份后,中村来到渌口镇上做上门功夫,她还没有缝纫机,凭着一口钢针维持生计,定居在半边街82号一所小木屋里。儿子金陵去煤矿当上了采煤工,后调汩罗市木材公司;古稀则去了株洲市建筑公司当了一名工人。
赴日探亲的日子
自“七七卢沟桥事变”以后,中村就同日本亲人失去了联系。1952年,解放军446部队驻渌口后勤医院,集中了留在各地部队中的日籍医师、护士及家属100余人,准备让他(她)们返回日本。中村闻讯后打算托信寻亲,未果。渌口镇政府曾动员中村随船回国,被中村婉言拒绝。直到1976年,中村才又萌发寻亲念头。她三次去信日本,打听亲人下落,均以“查无此人”而告终。她不得不求助于日本使馆,这一次很快得到了大姐粟林的回音。年迈的哥姐们急切希望她赴日团聚。是年冬,68岁的中村菊子乘机飞到九洲别府市,见到了阔别40多年的哥姐们。久别重逢,共诉衷肠,一天到晚总有说不完的话题,个中悲欢离合,辛酸苦辣,记录下来就是一本《中村家族传奇史话》。
粟林告诉菊子,她在日本的“户籍誊本”,中国叫户口本,至今未作注销,市政府工作人员希望她回国定居。此次赴日探亲,市府提供往返机票和一年的生活费、医疗费。
中村在日本还有一个意外发现,那就是亡夫张翼鹏当年在别府市居住的那个别墅还被保存着。中村望着那人去楼空的老房子,勾起了她对亡夫的思念和自己命运多舛的感伤。老头子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走了,丢下孤儿寡母,长年肩负着连一般男人都难以挑起的担子,惨淡经营了几十年,所幸的是自己还能和孩子们活在这个世界上。她用一句“恶梦醒来是早晨”的警醒语,结束了她那久久的沉思……
爱日本更喜欢中国
中村在姐姐粟林家住了将近一年,她觉得已经足够了,打算回中国去。但亲人和市府的挽留,使她第一次遇到了两难选择。此刻的中村如同漂荡在太平洋上空的女神,朝下看,“东边是生我的日本,西边是养我的中国”。中国—日本—中国,两个镜头交替在她眼前恍动。何去何从,非此即彼,现实强迫她想了很久很多……
她想到:自己虽有任意选择的条件,但却无随意选择的权利。
她想到:日本虽有经济发达,居民生活水平较高的一面,但对一个早已丧失劳动力的68岁老太太,其吸引力毕竟是有限的。靠日本政府救济、靠年老的哥姐提供,那算是怎么回事呀?作为一个“日图三餐,夜图一宿”的老人,还能吃几碗饭,穿几件衣哩!
她想到:子孙问题更是一个叫人揪心的问题。自己一人留在日本,那就失去了人生最宝贵的天伦之乐;举家迁日,两个儿子都已到不惑和天命之年,7个孙子女都未成年,一个这么大的家谁能撑得起,谁敢作经济担保?
她想到:除了老哥老姐外,自己在日本没有任何亲戚朋友,可以说举目无亲,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孤独是最可怕最折人寿的!而在渌口几十年,结识了千百熟人朋友和亲戚,每天可以听到喊菊娭毑、菊嫂子、菊婆佬、菊亲家等亲切声音。走街串门子,喝茶聊天,人情味十足。那是丢不得的,人生不可或缺的。而日本在这方面就差远了,走亲朋戚友,不事先打个电话张罗,即便坐在饭桌旁也硬是没有饭吃。平时人们也不串门,喜欢关在自家的房子里自娱自乐。
她还想到:在中国有个外侨身份,受到社区和政府尊重,在特殊情况下,还可以庇佑子孙,1968年古稀在单位受到不公正对待,便是外事办帮助解决的。
当她想到这里的时候,中国—北京—长沙—株洲—渌口古镇的家,像电视特写镜头一样,一一在眼前光芒四射。脑子里的幻觉出现了,她听到了小孙女在喊:“娭毑,您快回来咯!”中村不由自主地回答:“孙嘞,奶奶这就来了!”
中村身上背负的“中国元素”实在太多了,她的一颗中国心时时刻刻在跳动。当她在日本得到了一切预期的满足,便辞别了那里难以割舍的亲人,登机返回了中国故乡。
中村的中国情结源于内心,源于长期的积淀。有一件事最使她刻骨铭心,那就是20世纪60年代,老百姓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而中村凭着一张侨民特供证,从来不缺吃少穿,没有过“苦日子”。为此,她经常怀念公安局那位姓朱的同志,感谢他“把蛮”为自己办了外侨证件。
中村对人民政府也一直怀着好感,平时总是教育身边的两个儿子,要听毛主席的话,听共产党的话,遵纪守法。古稀在文革中参加湘江风雷青锋队造反,中村规定儿子两条,第一,不准荷枪实弹。第二,不准参加打砸抢抄抓等违法活动。金陵在汩罗市则压根儿就没有参加任何造反组织,忍当遭人白眼的“逍遥派”。
中村生于1908年5月17日,卒于1980年仲夏,享年72岁,葬于南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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