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肖又铮
我过去生活多年的老家,位于湘东的株洲县龙潭镇,在太田村吴家湾。那里,常将有手艺的人称作“匠人”。我们湾里30来户人家,有近20个匠人,全村,甚至外村人,都称吴家湾为匠人湾。
匠人湾背靠葳嵬青山,山上有绿得诱人的杉树、秋季硕果累累的油茶树、耸入云天的梓树、四季郁郁葱葱的松树,处处草木苍翠茂盛。门前,有一汪大清泉,顺势而下,汩汩流淌。环绕匠人湾的青山绿水,像一支弯弓,座北朝南地护卫着父老乡亲,使得这里冬暧夏凉,生活舒服极了。据说有好几位风水先生,沿着山上山下,对罗盘,测方位,连连赞叹这里是风水宝地。也许得益于风水先生的吉言,从这里走出去的能工巧匠,闻名十里八乡,很受外人敬重。
上屋场第一家是一位泥水匠,又叫砖匠。那时,每日清晨家家还关门闭户,身材魁梧的他就手持一把不足一尺长的砌刀出门了。一年到头,他忙了这家忙那家。大家看上的是他的好手艺,更觉得他为人忠厚、心地善良。别人干一天活收两元工钱,他只要一元六角就可以了。他的特长,也可说绝活,就是会砌墙垛子。以前乡村砌房子,都用土砖作材料。无论墙有多高,他都砌得笔直笔直的。大家都很佩服他“扯墨线”的过硬功夫,这是泥水匠一项基本功,也是衡量技术水平的标准。他只要从一堵墙的中轴顶端垂下一根沾了墨水的棉线,站在墙根,用眼睛乜斜着朝上一看,右手将墨线一弹,然后按照墨线留的印记,一块一块垒上砖头,就又快又好地砌成一堵又一堵屋墙。主人十分满意,旁人也赞不绝口。我清楚地记得他为我家砌的灶台,特别好用,很省柴火。有一次我爹对他说:“你真应该得个鲁班才艺奖!”他听后,只是嘿嘿笑了一笑。
上屋场第二家是心灵手巧的根篾匠。他性格豪爽,敢说敢干,手艺极好。编织的竹制品品种多、经久耐用。一般评品一件篾器,不仅看外观,还要看篾片中青篾的比例,青篾多,则耐用,黄篾多,则不耐用。每逢朱亭赶集,他挑着的簸箕、竹蓝、箩筐,总被抢购一空。有人戏谑道:根师傅若要来赶场(赶集),其他篾匠就“拐了场”(没希望)。当然,这话不十分恰当,但确实说明他是同行中的佼佼者。
“叮当!叮当!”听到铁锤一下又一下有节奏地锤击铁砧的声音,看到铁砧上冒出的金色火花,我总能回忆起当年与我家同一屋场铁匠邻居家的火热场景。他姓王,在旧社会极为贫困,曾出外乞讨多年。解放后凭着超群技艺,养家糊口,苦苦拉扯大七八个子女。尽管家庭负担重,但有时他还设法接济比他更困难的人。小时候,我似乎总听到他家铁锤传出的敲打声,连睡梦中也见到火炉里腾起的火苗。十里八乡的人常常到王师傅家买铁制用品,时常听人夸奖他打出的铁器光火特别好,一把菜刀用上好多年都不会钝。
下屋场第一家则是幽默风趣的木匠师傅。一般评价木工的技术,主要看他的“对作”功夫。也就是说,看制作的桌子、椅子等用具的各部件对接处是否严丝合缝,而这正是我这位邻居木匠最拿手的。其实,乡邻们喜欢他,另一个原因就是他爱讲故事。他在哪,哪儿就围着一大群人。我记得他最喜欢讲“木匠与秀才”的故事。有一次他说了这样一件事:一天,秀才看到木匠穿了条绸裤子,于是吟出诗句要给木匠颜色看:“三 ‘山’同学‘官富家’,三‘系’同边‘绸缎纱’,不是官富家,莫穿绸缎纱!”木匠急中生智,当面回击道:“三撇同头‘先生牛’,三木同边‘松柏楼’,不是先生牛,怎住松柏楼?”木匠这一说,弄得秀才张口结舌。如今想来,我仍觉得邻居木匠说的故事意味深长。
下屋场第二家便是缝衣匠,又叫裁缝。据我了解,我们村许多人的衣服都是他缝制的。他最受人敬重的一点,就是尽力为主人节省布料。一块布裁剪下来的边边角角,他从不会浪费,总是设法替主人做个布袋、书包什么的。他思想开放,按受新事物快,称得上是我们那方圆几十里最会做中山装的师傅,同时又是第一位能做西装的人。
在匠人湾还有一位就是阉猪匠赵满六,住在距我家较远的瓦屋场。他个子不高,力气却大得出奇。阉猪时,手脚十分麻利,只见他左脚压住小猪的前脚,右脚半跪压住小猪的后脚,拿起锋利的阉猪刀,从自己带来的洒壶里含一大口烧酒,住阉猪刀上一喷,左手按住公猪裆下的一对卵子,右手飞快地将刀一划、一挑,一对卵子就给挑了出来,丢在早就准备好的麻纸上。然后住小猪的伤口撒上柴草灰,双脚一松,小猪立刻站起来哀嚎着逃命似的跑了。
由于阉猪手艺好,赵满六阉过的猪,一般都长得膘肥体壮。上半年一阉,到年底猪能长到三四百斤。别人阉一头猪,收两元钱。赵满六只收1.8元。这一来,他每天忙得很。方圆十几里,赵满六的手艺蛮出名。我还听乡亲们说过他文革中的事。1976年9月,我们大队不知怎的从城里押来一位老干部,说是要批斗。赵满六听人说这是一位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的老领导。那天下午,一伙凶神恶煞的人将老干部锁在大队办公室。听到这件事,赵满六觉得有些不对劲:为什么把他弄到偏远乡村来?当天晚上,赵满六带上阉猪刀,悄悄来到大队办公室外一棵高大的樟树下。晚上11点多钟,他趁戴红袖章的值勤人员打瞌睡的时候,松开老干部的五花大绑,两人冲出屋外,借着微弱的星光,跌跌撞撞逃出去,赶到一位亲戚家,让老干部躲避起来。
1980年,那位已平反复职的老干部,坐着小车来到“匠人”湾,千方百计打听赵满六的下落。当他得知赵满六在一次车祸中去世的消息,当即坐在赵满六坟头,足足抱头痛哭了两个钟头……
有人赞曰:“匠人湾,匠人湾,能工巧匠不简单,忠厚善良受人敬,乡村史海扬劲帆!”试想,能有这么多能工巧匠为邻,这是我青少年时代何等幸运之事!现在,老家背后的山仍是那么青,门前流淌的泉水仍是那么甜,能工巧匠们有的虽已离开人世,但他们的音容笑貌在我脑海里怎么也挥之不去。可惜的是他们高超手艺的继承者却很少很少,这不知是喜耶?忧耶?
(责任编辑:黄声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