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侯清麟
认识岳母是33年前的国庆。那时她58岁,面容安好、风韵犹存,再怎么看也猜不出她是近花甲之人。认识她至今,岁月的刀痕似乎也没有给她留下什么太多痕迹,除头发挂了点霜。我曾多次分析认为,这是岳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平凡得不能再平凡、克勤克俭、却又不失为高尚伟大的人生和天道酬勤的上苍所赐。我不时戏谑说,她到百岁,恐阎罗王也莫奈她何。
然而怎么也没想到,在举国迎接中国共产党的十九大召开的2017年国庆,几十年风风火火、身体硬朗、耳聪目明、端庄贤淑,与老态龙钟、步履蹒跚几乎与她粘边不上的岳母,竟一朝西去,我连想都没想到,这么快在她身上会有这样的事发生!
周钊莲乃吾岳母名也。她1927年闰七月出生在离湘东南安仁县城几十里的牌楼乡一个脸朝黄土背朝天、常年一贫如洗的农民家庭。七岁时,其母为她留下分别为四岁、两岁不到的两个弟弟去世。从此,她顶替母亲操持全部家务,照顾幼弟,帮衬农活,过着上顿有了,下顿在哪里都不知道的生活。几乎餐餐红薯和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对付辘辘的饥肠,数月闻不到肉味,菜里鲜见油星,衣衫褴褛,冬无棉、夏少单,脚手皴裂,毛发稀疏,面色蜡黄……两年后,又遇上非常难缠的后母,虐待又接踵而至。
未足十六岁嫁到岳家。长她三春的岳父家境相对富裕,又是独生子,虽不能说是纨绔子弟,但从小娇生惯养,根本没有给她带来多少幸福。她没满十七岁生下大哥,然后每一年多生一个,岳父因仍在衡山、武汉等地求学,在武汉大学加入地下党后到茶陵与安仁边界领导游击队,基本不在岳母身边。在为岳父担惊受怕的日子里,岳母生儿育女、侍奉祖父母与公婆,家里家外一把手,养鸡饲鸭数以百计,喂猪从没下过十头,家里常年两桌人吃饭,上十人的洗衣浆衫都是她一人承担,还要挖土犁田、插秧耘田、割稻拌谷、晒谷舂米,还要饱受嫁娘……
1949年,岳母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带着一群儿女背井离乡来到工作在县城的岳父身边。面对人生地不熟的环境,她以岳父供给制的微薄收入夜以继日地打点全家,服侍几无白天黑夜工作的岳父,精心培育小孩,还隔三差五地步行几十里回老家为岳父家的四个老人拆洗衣物、打扫卫生、安排生活。特别是土改,因岳家有十几亩水田要定“富农”时,岳母一反逆来顺受的弱女子形象,公然跑上主席台,以家祖父母刚死,家里从没请过长工、没出租过土地、没剥削过任何人而与土改工作人员据理力争,竟然为岳家争得“中农”成份!岳母从没进过学堂,要强的她每每在夜深人静时拿出扫盲课本自学,几年下来竟也能粗通文字,以至到1956年岳父调行政专署工作时,凭考试能在人民电影院谋得一份工作。不久,岳父到相距数百公里外任县长,她义无反顾地带领六个孩子辞去工作而离开城市。1963年岳父回到专署,岳母又凭自己的个人能力重新谋到一份粮店的工作。
家庭稍稍稳定后,不知不觉的“运动”随踵而至。岳父因“反右”时不愿浮夸,被内定为“右倾”而一直不得重用,精神上受到沉重压抑而常常仰天长叹。岳母虽因文化差异无法替岳父分担什么,但她默默无言相夫教子,勤奋做着本职工作,加倍努力,尽可能使家庭温馨。尤其是“文革”期间,岳父被打成“走资派”,长时间挨打受批斗并被关进牛棚,身心受到极大的打击和摧残。岳母被抓去倒班,干着扛麻袋装卸车辆等男人的重体力劳动,每天累得筋疲力尽,回家后还尽可能显出轻松的模样,迅速系上围裙洗衣拖地做饭,尽可能为岳父送去可口的饭菜,并且管理年纪尚幼的六个孩子的吃喝拉撒。“屋漏偏遭连夜雨”的是,妻舅夫妇也被关进牛棚,其三个子女生活无着也来到岳母家,这样一来,一家11口人。粮食不够,岳母到处找领导批些三等面粉,变着法儿做成各种动物肉块换取孩子们脸上的笑容。荤腥断炊,岳母想方设法求人买来相对便宜且不要肉票的猪头肉,烹炸煮炒或做成粉蒸肉,让“一家人”吃得山花烂漫。没有油,岳母求爷爷拜奶奶购来食品站不太有人要的猪大肠,夏天跪在水泥地板上、冬天跪在深深的雪地里擦洗,使其摇身一变成为餐桌上的美味佳肴。我听妻子说,那时从没见过她妈妈有短暂的停歇时间,整天如上了发条的砣螺,偶到鸡鸣三遍后妻子醒来时,仍能听到其母在洗洗刷刷、看到妈妈在灯下缝缝补补,天不亮又在窄小的厨房里演奏起锅碗瓢盆的交响曲!在没有任何人帮助下张罗好两个哥哥与一个姐姐的婚事。
好不容易熬到“文革”结束,岳父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且将受到组织重用,可身体又查出严重肝炎。不得已,岳母又陪着北上长沙,南下广州检查治疗,等到岳父身体稳定后,官位没了,而且待遇也飞流直下,又是岳母以常人难以想象的坚韧和能干,宽慰仕途不顺的岳父,操持两个妻兄成婚,把五个孙辈从襁褓中带大,且自己的工作月月超额完成任务,几乎年年都被评为先进!
当改革大潮汹涌澎湃、“干部四化”风起云涌之时,岳父的政治待遇终于得到落实,然而因资历老学历高而被提拔谈话的当晚,却又发病,第二天送到省城,被确诊肝癌晚期,岳母悲痛欲绝,泪往肚里流;她到处寻医求,半夜冒险去深山老林里挖毒蜂做药引,挤出时间强装着笑脸精心呵护,以妻子的特有温柔哄岳父开心、甚至下跪求医生用特效药为岳父减轻疼痛……当岳父怀着对岳母的万分不舍和对生活的无限眷恋离开人世后,岳母抹去泪水在组织的帮助下处理好岳父的后事。
我从没见过岳父。她成为我的岳母的几十年来,只见她形单影吊、茕茕孑立,多少人为她作筏,都被委婉拒绝。几年后她不仅完成为岳父三个子女结婚生子的遗愿,同时以难以想象的压力和难以抵御的孤独继续为六个子女和七个家庭支撑起蓝天。虽有短时的含饴弄孙的欢慰,可谁能知道夜深人静时岳母流过多少眼泪、梦里哭湿多少次枕巾?又有谁能体会这一万多个日日夜夜常人难以忍受的孤独煎熬?岳母有时在我这里住上一段时间,有几回中途我有事回家开门前,分明听到她在凄凄切切地哭诉着岳父。可当我进屋后,岳母立马擦去眼泪,迅速露出笑脸,并问我为什么不到下班时间就回家?有时有人给送点农产品,她都坚决拒收!
由于长期孤独和生活的磨难,近几年岳母患上了严重的糖尿病,天天需要打针吃药,她说她都不知道用坏了多少针头、输进去多少药水及吃了多少苦涩难咽的中西药?可她从来都是打碎牙和血吞,从不向子女和亲朋戚友诉说半个痛字,在晚辈面前总是装出无忧无虑、幸福满足的样子,在人前永远展现的是一个身体硬朗、身材适中、装扮得体和慈祥可敬的近乎完美的形象。就在这次生命行将就木、住进医院,只要清醒,她也从没有显露出病痛折磨的难受,交待子女不需要来看她、照顾她,说自己很快就会好起来,不要因此耽误工作;邻居和领导来看她,她忍受痛苦而满脸堆着笑容若无其事地反劝说,如今社会好、时代好,自己活一百岁不成问题,千万不要因此而影响其他。并谆谆告诉孙辈们要感恩社会,发奋工作。所以在许多人眼里,她是幸福快乐的,以致溘然长逝,有许多人认为这不是真的。
岳母已矣,这是让人尤其是子女都不接受的事实。当岳母永远闭上了她那双大而有神的眼睛,作为亲人,谁不顿时掉进无比悲痛的深渊?
岳母已矣,想想,竟说不出岳母有什么丰功佳绩,甚至都没有能摊到上台面的事可以说道。但就是这样一个没有多少文化的普通老百姓,对社会之忠诚、对国家之爱戴、对工作之勤奋、对子孙之言传身教、对家庭责任之担当、对邻里之和顺,特别是坚忍、好强、百折不挠、无私无畏、不怕任何艰难险阻的优秀特质,能有几个人能做到?可普通得甚至没有几个人知道她的名字、平凡得如一团泥土的岳母,却作为一个女儿、妻子、母亲、奶奶、外婆做到了!这又何尝不是在异常基层、异常渺小人群中另一类伟大高尚并值得如何可歌可泣都不为过的人生!
太累了,吾岳母!
安息吧,吾岳母!
千言万语、万语千言一句话,诚愿,她在天堂苦难不再!
(责任编辑:易小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