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栋华
一
好几次想写茶陵,每每兴冲冲地提起笔来,又胆怯怯地不敢下笔,终惆怅怅地把笔放下。
面对这样一个走出了100多名进士、崛起了4位大学士的州府,面对这样一处躺下去十几万须眉、伫立起几十位将军的县邑,面对这样一片在中国民族史上曙光熠熠,在中国农耕史上茶稻飘香,在中国文学史上声名赫赫的土地,我辈又怎敢轻言?何敢呓语?岂敢造次!
茶陵,有如一位不避寒暑的老农——自从神农氏在这里教民耕织以来,就一直手不离耜,不辞劳苦地劳作着……
茶陵,犹如一位不舍昼夜的书生——自从陈光问在这里灵岩夜读以来,就一直手不释卷,不舍昼夜地笔耕着……
茶陵,更像一个不畏艰险的汉子——以他奔涌不息、腾沸不止的血性,打动着我,感染着我,震撼着我!
这是一片怎样的土地?让神龙氏盘桓于此!让朱元璋迁怒于此!让毛泽东流连于此!
这是一种怎样的血性?将一个穷乡僻壤打造成一个名冠三湘的刻书中心、书院群落、文化渊薮!将一个个穷酸小子打磨成一个个名动九州的能臣、名震五湖的悍将、名播四海的学人!
二
地处“吴头楚尾”的茶陵,颇有些偏僻,很有些蛮荒。勤耕是百姓们改善经济的唯一途径,苦读是士子们改变命运唯一出路。
唐朝,陈光问(唐天复元年进士)栖身灵岩石窟,借月光夜读,以69岁高龄中榜,授官秘书省正字,专司掌管校订典籍、刊正文字之职,为无数茶陵的莘莘学子点亮了第一盏明灯,为127位茶陵进士的鱼贯而出擎起了第一面旗帜。茶陵文脉由此而开,茶陵文风从此更烈。
南宋,欧海(南宋淳熙五年进士)拜杨万里为师,被认为“汝器识远矣,文者未也!”于是闭门苦读,废寝忘食,一年后,复见万里,被誉为“子非复吴下阿蒙矣!”
明朝,张治(明正德十六年进士)靠父母“为人佣绩、劬劳百荼”维持学业,借荒凉的旌忠庵发愤苦读,终于一举成名,高中会元,官至礼部尚书,名列文渊阁大学士。
清朝,萧锦忠(清道光二十五年状元)幼年家贫,无钱买书,借书抄录,装订成册,日夜苦诵,终于成就了茶陵历史上的第二位状元。
正是这种让明代大才子解缙都感到惊奇的“五更尤闻读书声”的浓郁读书之风,造就出茶陵历史上不仅进士成廊,而且兄弟同榜、父子蝉联、叔侄比肩的士林奇观,砥砺出茶陵大地上不仅书院成林,而且人文鼎盛、诗文昌盛、斯文兴盛的荒原奇迹!
三
在封建时代,面对帝国最高统治者的无上威权,有多少高傲的头颅低了下去,有多少坚硬的身躯弯了下去。然而,来自茶陵的一个个京官们,却上演了一出出在真理面前不让步、在人格面前不低头、在强权面前不弯腰,叫人直冒冷汗、令人倒抽冷气、让人直竖拇指的政治剧。
戏剧首先在北宋年间拉开序幕:兵部尚书谭仁京(北宋大中祥符五年进士)敢于触犯龙颜,被谪夔州潞泷都运判。
剧情在明朝推向高潮:73岁“以文学入朝”的刘三吾成为最让人敬佩的主角。在那个“以剥人皮始、以剥人皮终”的恐怖朝代里,这位来自茶陵的翰林学士仍然“为人慷慨,不设城府”;在那个一言之失就会凌迟处死、一语不当就要株灭九族的如晦时代里,这位来自茶陵的“坦坦翁”依然不改其吐真言的本性,不改其说直话的本色;在那个让大臣们立于堂则胆战心惊、卧于床仍惶恐不安的暴君的血腥面前,这位来自茶陵的“三老”之一依然“至临大节,迄乎不可夺”;在立皇储这样关乎国家前途也关乎自己脑袋的大事上,这位来自茶陵的诤诤老臣面不改色地展示着他的血性,反复忠言直谏,终因“忤旨”降职;在“南北榜”这样关乎民族前途也关乎自己人格的大案中,这位来茶陵的耿耿老人一如既往地展示着他的本性,拒绝迎合帝意,终被发配戌边。
从大学士张治“权臣不可有,重臣不可无”这样切中时弊的“策论”,到大学士李东阳“棰人重者为能吏,杀人多者为好官”这样匡正时政的“言奏”,这种“茶陵牛”的血性继续演绎……
从光绪年间,两广总督谭钟麟(清咸丰六年进士)因慈禧太后将九龙、广州湾分别划入英法租界,遂告假闲居,不再赴任,到民国时期,“总统府”机要秘书尹铭绶(清光绪二十年殿试榜眼)因袁世凯“善后大借款”,挂冠而去,鬻字为生,这种茶陵人的血性仍在挥洒……
四
除了上面那些显赫的京官们,在更为宽广的地方政坛上,更多的茶陵籍官员展示了更丰富的茶陵牛性格。
北宋,潞水人谭世勣(北宋元符三年进士),面对把持朝政的权奸蔡京的威逼利诱,不仅始终不与为伍,还以“惜名器、省浮费”等六事上奏皇帝,抨击权奸,终被贬任婺州知州。张邦昌僭位后,也请他任职学士院,再次被他称疾拒绝。连高宗也称赞他“松柏有心,岁寒始见”。同样是北宋年间,另一位潞水人谭申(北宋政和五年进士),面对同一位奸臣张邦昌的高官厚禄的引诱,虽深处饥寒交迫之困境,却始终拒不到任,金兵掳捕钦、徽二帝后,他日夜号哭,至一目失明。
明朝,户科给事中罗鉴(明成化十四年进士)进言“隆辅养、保初政、广储积”三事,被皇帝采纳。任四川布政使,“均赋役、练戌政、抚孤独”,使“吏戢民安”。清查苏松漕粮,拒绝刘瑾索贿,被罢官;广西兵备副使龙大有(明正德十二年进士)因刚直得罪权贵,谪戌全州。浙江按察使廖希颜(明嘉靖十一年进士)犯颜直谏,奏请“停建行宫”。组织军民抗击倭寇,以劳累卒于任上,被人比作范仲淹。四川巡抚谭希思(明万历二年进士)以理学治蜀,诸弊剔除。任监察御史,冒杀头之祸,上《请改复祖制疏》,抨击权宦,得罪权贵,被贬。
清朝,大学士彭维新(清康熙四十五年进士)任地方官员时,恤民情、赈水灾、查积案、惩豪右,雷厉风行,不畏权势,任朝廷大员后,仍刚直不阿,不附权贵,几次遭诬陷,被革职甚至下狱,然复职后仍不改其性。山西道御史周焘(清乾隆四年进士)奉命稽察大同粮仓时,不畏权势,弹劾贪赃枉法者数十人,被贬。
这样的人物不少,不一一呈述。
五
在污浊不堪的封建官场上,有多少曾经心地纯洁的人最终选择把心一横、将眼一闭,加入到“为官一任,勒索一方”的行列里去。在无可奈何的时代流俗面前,有多少曾经志存高远的人把儒家教义往身后一扔,把道家规劝往脚下一踩,跻身于鱼肉百姓、声色犬马的宴席之列。然而,来自茶陵的一个个官员们却选择了“廉明仁恕”的沧桑正道。
仅以明朝为纲,其显著者即有:
洪武年间进士陈谦,任泸州知州,推行社仓法,以备灾荒,受到百姓拥戴。九载任满,州民再三请留,获准留任,终因操劳过度而死于上。清理遗物,仅青布袍一件、米数升、《大明律》一部。无钱移柩回乡,只好客葬泸州。
洪武二十一年进士刘伏隆,授攸县县令,在官无积蓄。
成化二年进士谭公望,为政精敏,以除奸宄、兴学校为先务,政绩显著,颇得民心。
嘉靖五年进士尹尚宾,受命管理被人视为肥缺的盐厂,不受贿赂,严惩奸商,其他官吏多受贿受惩,独尹尚宾一尘不染。
嘉靖三十五年进士刘应峰,任南昌知县,均粮赋,省徭役,安民心,广获好评,后历任吏部侍郎、江西参议、广西参议、云南提学副使,均有贤声。
万历二十三年进士周廷参,任海宁知县,平赋役、剖疑狱、杜私谒、缉大盗,深得民心,百姓专门为他立“去思碑”。
这样的故事太多,不一一罗列。
六
一代代的茶陵学子发奋苦学,本为改变命运,继而报效国家,造福苍生。然而 ,当时运不济,时局不明,时势不堪之际,一个个茶陵士子们,又能不留恋权势,不贪恋虚荣,不依恋名利,毅然下定归隐云阳之志,决然踏上回归故里之路。
这又是一个足以让我们默然而立、肃然而拜的名单:
南宋咸淳十年进士欧尹谦孙,拒绝为官,筑庐退隐,致力儒学,其诗被列为“诗宗”,其文被称为类“贾长沙”,其人被认为“以宋张心胸行韩柳笔墨”。
元朝元统元年进士李祁,隐居云阳,明洪武初,朝廷开礼乐馆,征聘宿儒,他坚辞不从,蛰居穷乡僻壤30年,吟咏不辍,著诗千余首,被誉元末明初湖湘诗人第一。
元朝至正十五年进士周崇德,任江西都昌县知县,率民垒石为营,以御劫掠,并护朱元璋下江南。大明定鼎后,授元帅不就,携子隐居山中。
明永乐十九年进士谭隆,曾官至户部郎中、吏部主事,后辞官归里,致力讲学,门生很多。
清乾隆四年进士周焘,厌恶官场的阿承曲迎,辞官归里,先后主讲长沙岳麓书院和常德朗江书院,湖广名士多出其门。
清道光二十五年状元萧锦忠,不愿与奸臣共朝,以赡养父母为由,辞官回乡,主讲洣江书院。后,太平天国将领萧朝贵请他出山,曾国藩也请他襄办湘军,都被他谢绝。
……
七
从茶陵走出去的人,似乎身上总带着一种侠气。不用说那些披坚执锐的勇士,更不用说那些威震一方的将军,就是那些儒气十足的书生,那些文气彬彬的秀才,关键时刻,也总会冒出一股子豪气,让人眼前一亮,叫人心里一震。
南宋咸淳元年进士颜雷焱,任潭州佥判,元兵围困,劝他投降,颜雷焱对来人说的是:“敌至而不武,非勇也;临危而二,非贞也。”坚守七月,拒不投降,城陷之际,投水而死。
元朝至顺元年进士刘耕孙,任端州宁国路总官,乱兵围攻宁国城,刘耕孙在城门上写的是:“身随士卒同甘苦,誓与高城共死生。”城陷而身亡。
元朝延祐二年进士陈泰,一个被鲁迅称为“第一个记载《水浒》故事的”文人,授龙南县尹,当敌军来犯,毫不犹豫,率兵迎战,杀敌至死,年仅39岁。
清朝顺治九年进士尹惟日,任广东和平县令,当地盗匪挟官扰民,历任地方官惧之如虎,尹惟日上任后,单骑入溪峒安抚,平息战事,后积劳成疾,卒于任上,年仅27岁。
清朝道光十八年进士陈源兖,任吉安知府,主持修筑文天祥墓,为这位民族英雄平反冤狱,大得民心。任池洲知府,太平军攻城,陈奋不顾身,受伤落水。曾国藩为挽联曰:“众口铄坚金,谁知烈士丹心苦。大江流日夜,长照忠臣白骨寒。”
……
八
徜徉于茶陵城墙,抚摸着茶陵铁牛,曾想:
这样一片并不富庶的土地,为什么在人才的培养上,取得了如此的丰收?
这样一个偏于一隅的所在,为什么在人格的培育上,收获了如此的骄傲?
当“世界最大面积寒武纪龟裂石”、“中国跨度最大天然石拱桥”、“湖南第一男根石”这样的景象一次次映入眼帘,当更多的岩峰、岩柱、岩窟、岩墙、岩沟和岩洞这样的地貌一次次闯入眼眶,我不禁恍然一悟:原来这片土地就是血脉愤张的,就是个性张扬的,就是桀骜不驯的!所以,它养育出来的民众是倔强的、是耿直的!所以,它涵育出来的民风是质朴的、是酣畅的!
从此,每次经过茶陵,我都祈愿:
当市场经济的洪流开始浸泡每一块洪荒的土地,愿这种倔强和耿直继续栉风沐雨,永立桥头!
当人的欲望以一种更张扬的姿态在大地上行走,愿这种质朴和酣畅仍然披星戴月,傲立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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