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楚古刹碑质疑
文/漆则朋
吴楚古刹碑是株洲市醴陵王坊乡屏山寺里的一方石刻。它是20年前群众重建寺庙时,从坍塌了的寺基中挖出来的,人们多认为它是迄今为止醴陵市境内已发现的最古老的诗文碑刻。地处罗霄山脉北段的大屏山一带,是古代吴、楚两国接壤地段,扼湘赣往来咽喉,地势险要,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而高踞于山巅的屏山寺,据传已有一千五百余年的历史,堪称古刹多罗;石碑上镌刻的诗篇,据说是近年新出土的公元七世纪的佚散作品;作者和书丹手又是同一员历史名相:真是众美骈臻!于是其身价百倍,爱好者竞相传抄,几乎闹得洛阳纸贵!世纪之交前后,株洲市政协和醴陵市史志档案局先后出版了《古今诗人咏株洲》与《渌江古今诗词选》两册地域性作品集,都曾将古碑上这首诗弁于吟咏醴陵诸作品之首。编辑者还深怀眷顾乡土之情,特意给它加了注释,大意是说:屏山寺在大屏山麓(笔者按,寺宇实在峰顶),唐大将尉迟敬德出检巡案到达该山,见地势险峻,风景优美,即在此创建古寺,名曰“吴楚古刹”云云。几年前醴陵市一中搞校园文化建设,曾按该碑拓片依葫芦画瓢复制了一方,镶嵌在校园内瑞渌碑林里。如今,甚至连互联网上也能查到有人特意为它写一的介绍性文字。由此可见,古刹碑的社会影响,正日益扩大。
该碑高约125公分,宽约55公分,火成岩材质,正面刻一首22句四言诗,天头上自右至左列“吴楚古刹碑”横额,下款署“房玄龄题”及“大唐贞观十三年已亥冬立”。总计全碑刊字108个。兹将全诗抄录于下:
岩岩平山,积石峨峨。
远瞻昆仑,近缀衡庐。
南通闽广,北达荆吴。
维山之高,壁立千仞。
创建古寺,尉迟敬德。
鄜州都督,威振山河。
密金不受,公心如山。
百战瘢痍,实忠于王。
功臣图像,凌阁争光。
名胜古迹,风景悠扬。
名垂不朽,万古流芳。
无论是语言形式或思想内容,全诗都不算艰深。除了下文将释明的“密金不受”和“凌阁争光”两桩历史事件外,其他大都明白如话。全篇先写屏山多石、高峭、险峻,交通方便,再颂尉迟的功德和荣誉,最后祝愿名山胜迹和功臣德望共同流芳千古。
巍峨屏山的优美景观,历史名相的诗篇和书丹,李唐盛世开国重臣清廉忠义的品质和汗马战功,跨越千载的古老山寺和珍稀碑刻,交织成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实足以吸引游客,大饱观览者眼福。东汉置县以来的醴陵,似此古老文物,发现得还不是太多。这方碑刻的出土,应是醴陵文物史上的一大幸事。它将进一步丰富市境的文物典藏,有效地提高屏山的游观品位,作为故乡的群众,都理应为此而庆幸。
笔者曾满怀向往之情,兴高采烈地去攀爬海拔近600米的屏山巅峰,一心要参拜古老的佛寺,摩挲漫灭的古碑,吟哦宰相的诗作,并欣赏其书石的笔触,甚至还想伫立寺后,去端详那株据说已历千年的参天的古罗汉松。
登上屏山后,只见山门边的荒烟蔓草间,蹲着一个小土堆,上面斜搁着一小块断碣残碑,碑面字迹模糊,却仍依稀可辨。经仔细察认,方知这抔黄土竟然是朱元璋生母的墓葬!谁敢相信,大明王朝开国圣君的太后墓,居然沦落为孤坟野冢!在那“三纲、五常”封建伦理观念充斥天地的中国中世纪,竟然出现此等现象,体统何在?因此,尽管残碑上刻得振振有辞,而游客们却个个口议腹诽,都认为是好事者在哗众取宠,蓄意编造,妄图蒙骗群众。有的游人还指责伪托者的中华文化底蕴浅薄,造假手段也不高明。于是,笔者无端突发类比联想,口里不住嘀咕,古刹碑该不至也沦落到与野冢同样的命运,犯上伪托的嫌疑吧?
游览归来,脑际殊不平静,反复思考,不断核查,发现当时的联想和猜疑,并非空穴来风,不是完全没有根据,至少麇集着以下疑团:
首先是碑刻的名称。“刹”是梵文“刹多罗”的音译简化,指佛寺。古刹当为古寺。吴楚并称,可以指东周时期的两个诸侯国,也可以指两国故土那片疆域,即长江中下游一带。这里似乎以理解作后者为宜。因为中国有佛始于东汉明帝永平年间,东周应无佛寺。据1948年编印的《醴陵(十修)县志》记载:大屏山寺距县治35里,唐代始建,民国12年(1923)李莘田、刘禹臣等倡修,傅泷记。旧志(笔者按指清代同治间撰修的九修《醴陵县志》“屏”写作“平”。既然山寺始建于唐,可是初唐人房玄龄赋诗、刻碑,就把屏山寺称为“古刹”,事理上断然难以说通。除诗题和碑名外,在诗句中也有类似的自相矛盾的吟唱:“尉迟敬德,创建古寺”。从词义内涵考虑,所谓“创建”是说屏山峰巅原本无寺,寺庙是由尉迟敬德披荆斩棘首创营建起来的。那么,全新的建筑,油漆未干,正待剪彩,怎么就把它称作“古寺”呢?这“古”从何来?当然,也许有人会怀另类设想,疑是《醴陵县志》有误,认为屏山顶上在唐代以前就有佛寺或道观之类的古建筑。那么,寺观倒塌了,人们只能重建;寺观朽败了,大家可以去修建,怎么用得着尉迟再在此去“创建”呢?房玄龄身怀经国济世之才,荣居宰相显位,竟然对这样简单概念的内涵都模糊么?他那彪炳史册、倍受史家赞誉的贞观之治这篇大块文章,难道是请人捉刀的么?笔者冥思苦想不得其解,只好妄自揣摩:莫不是唐以后的某人蓄意伪托,却又思维欠缜密,叙事时忘了换成古人的喉舌,故而不打自招,露了马脚么?自然这只不过是为了调和上述矛盾而擅自猜疑的一种妄说而已。
其次是书丹的字体问题。整碑从横额、诗句到题款全都用楷体,书艺风韵差近乎同期的虞世南、禇遂良诸家,看来技艺水平似乎比虞禇略逊一筹,令人感到全碑刚劲有余,润丽不足。据《唐书》本传记载,房氏工行草,按理,他该以行草来书丹,那可能更俏丽。可他没有这么做,背离了扬长避短的原则。
衣着打扮,讲究入时,民风尚瘦身,世上多饿人。大将对阵,钩锤剑戟,各逞所长。秦琼舞锏,尉迟挥鞭。这是取胜必由之路。可是,房氏在表达书写体式等多方面都未能考虑时代和自身条件,逆时而动,反其道而行,真令人费解。
最后,是诗作和碑刻的时间问题。前文提到两桩历史事件,分别是“密金不受”和“凌阁争光”,前者指尉迟敬德拒绝朱元吉行贿,在皇室萁豆相残的斗争中,坚持公正廉明的故事;后者指李世民即位后,为表彰众多开国功臣,特建群英纪念馆(凌烟阁),并将功臣们的画像供诸其上的事。这在《唐书·太宗纪》和《唐书·秦叔宝尉迟恭传》等篇中分别有记载。《唐书·太宗纪》中写道:“十七年一月,图功臣于凌烟阁。”这里的十七年,指的就是贞观十七年。因为李世民不像武后、高宗各朝,隔不一两年就更改纪元。他从登基到逊位,始终只用“贞观”一个年号。《唐书》成书较晚,也许有人担心它时间误记,事件语焉不详,那么可参看唐朝当代人刘肃写下的近乎《 世说新语》的笔记《大唐新语》,那记得更详:“贞观十七年,太宗图长孙无忌……二十四人于凌烟阁,太宗亲为之《赞》。”两书互证,可以确认建阁,画像只能是贞观十七年,即公元643年。可是吴楚古刹碑却刻立于贞观十三年,即639年,这是诗碑题款中“白纸黑字”刊出来的。这就等于说,四年前赋诗刻碑,就写到并刻出了四年后建阁,画像的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如果说前头的那几点质疑,还可用特殊的偶然例外来解释,那么,这种时光倒流,即使用巧合也说不通了。
这应是最大的疑团。
(责任编辑:骆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