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水生
晚唐诗人韩偓(844-923),字致尧,小名冬郎,自号玉山樵人,京兆万年(今陕西西安)人。他10岁就能诗,深得其姨父——著名诗人李商隐的赏识。李商隐曾以“丹山万里桐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的诗句,赞赏推许他的才华。唐昭宗龙纪元年(889),他考中进士,历任中书舍人、翰林学士承旨、兵部侍郎等职。他反对宦官,参预机密,很得唐昭宗的信任。昭宗屡次想任他为宰相。因触犯权臣朱温,被贬为濮州司马。天佑二年(905),朝廷两次召他入朝复职,但他迫于朱温的威势不敢应召,举家入闽避难。两年后朱温取代唐王朝建立后梁,唐亡。他从此依附于当时割据福建的军阀王审知,卒于闽中。著有《翰林集》、《香奁集》等。
韩偓在文学史上以艳体诗著名,以致“香奁体”之谓即源于其代表作《香奁集》。“香奁体”诗多写闺中艳情及女子的心情体态,艺术表现纤巧、词藻华丽而思想空虚、风格轻靡,成为齐、梁宫体诗的余绪,社会意义一般不大。但晚年的韩偓仕途多挫折,并举家流寓他乡,诗风为之一变。诗集中有许多作品描写乱离,感伤身世,写得缠绵凄恻,哀婉动人,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时的某些社会面貌,成为他一生中最有价值的作品。
唐天复四年甲子(904),韩偓弃官南下入闽,开始了他近20年的流寓寄居生涯。是年五月,由长沙而至醴陵,在这里生活了一年多,留下诸多诗篇。其《玩水禽》诗云:
两两珍禽渺渺溪,翠衿红掌净无泥。
向阳眠处莎成毯,蹋水飞时浪作梯。
依倚雕栏轻社燕,抑扬金距笑晨鸡。
劝君细认渔翁意,莫遣纟亘罗误稳栖!
原诗题下有自注:“在古南醴陵县作。”醴陵古属楚地,而楚南为大诗人屈原放逐之乡,诗人所称“古南”意或指此。诗中前四句细致生动地描写了作为观赏者眼中的水禽在清溪嬉玩的形态动作。溪水清澈见底了无泥尘,水禽绿羽红掌色彩十分雍容华美。它们或飞或游,时而凌波踏浪滑过水面,时而卧伏沙滩向着早晨的阳光,显得是多么的自由自在!我们几乎就要被诗人一副与世无争的闲适心态欺蒙过去了。但接下两句意境猛地一转:依倚雕栏、抑扬金距;它们和农舍之家春来秋去的飞燕与报晓的晨鸡,构成了鲜明的对比。“距”意为鸡爪,所谓“金距”,应指京师富贵侯王之家宠爱的威风凛凛的斗鸡;而“依倚雕栏”一句,意境可追唐人刘禹锡的诗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所以这里既有诗人对仕途的反思,也曲折流露出他不得不避祸辞官、流寓归隐的心灵隐痛。格调虽不高扬,抒写却是真实沉痛。所以诗人最后呼唤:君子先生们呀,你们可不要真把我认作那频频撒网的渔翁;千万不要去捕捉和惊动那双双两两可爱的水禽,让它们和我一样拥有这自由自在的一片天地吧!诗中“纟亘 ”的本义为粗索大绳,“纟亘 罗”则可引申为捕禽之网。这样来读解诗人的隐逸心态,你就更会感觉到这首诗题《玩水禽》中,作者这个“玩”字下得真是意味深长。
韩偓流寓醴陵正是朱温逼死唐昭宗行将取代唐室之时。强盛一时的唐王朝,其复亡的衰景却是十分凄凉。韩偓虽忠于朝廷,却又痛感自己回天无力,只能以诗叙史,感怀时世及本人流离的不幸命运。如其《净兴寺杜鹃》诗云:
一园红艳醉坡陀,自地连梢簇蒨萝。
蜀魄未归长滴血,只应偏滴此丛多。
诗题又写作《净兴寺杜鹃一枝繁艳无比》。该诗极写山野杜鹃簇簇盛开,红艳如血,一个“醉”字写得情景皆出,深刻地体现了末联“蜀魄未归长滴血,只应偏滴此丛多”的哀婉沉痛之深。相传古蜀望帝杜宇死后哀其失国,精魂化为啼血杜鹃。故李商隐有诗句云:“望帝春心托杜鹃。”韩偓此诗以写眼前繁盛的杜鹃花入手,非常自然地化用典故抒写出自己的亡国之思和背井离乡之痛。那一丛丛火红的杜鹃开放得愈是旺盛,反衬出诗人的悲哀也就愈加深重。千年以后我们读来,仍能感受到他写此诗时的一字一血,使人为之泣下。
韩偓流寓醴陵的十多首诗作,有一首题为《避地》,其中有句云:“偷生亦似符天意,未死深疑负国恩。”表达的也是未能杀身以报唐亡的哀痛自责。韩偓晚年这种诗风的改变,造就了他这一时期诗作的文学价值,也是他留在醴陵的诗篇能得以流传的主要原因。而上述解读的这两首诗,既是他“避地”醴陵的代表作,也是他对醴陵文化的独特贡献。其中《净兴寺杜鹃》的诗题和《避地》开头的诗句“西山爽气生襟袖”,更是唐朝时醴陵即有“西山”之名,并且又名“净兴山”的直接证据。其中所说的“净兴寺”,无疑应该就是后来为纪念唐初开国名将李靖而改名的“靖兴寺”。
(责任编辑:易小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