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采众家,还是独尊一家
西汉高帝五年(公元前202年),茶陵置县。两千多年来,人们对于茶陵地名来源进行不少的研究。让我们穿越千年时空迷雾,看看有关史志记载吧。
东汉班固在《汉书•艺文志》(简称《汉志》)中说:“茶陵以山谷产茶而名之。”《汉志》载有各类地名4000多个,并对部分地名的命名缘由和名称演变作了说明。
中唐时(758年左右),陆羽在世界上第一部茶叶专著《茶经》中说:“茶陵者,所谓谷生茶茗焉。”又说:茶陵“以陵谷间多生茶茗,故又名茶山。”
北宋太宗赵炅时乐史撰写的《太平寰宇记》中说:“茶陵者,所谓陵谷名焉。”认为“陵” 源于“陵谷”之“陵”。《辞源》(1983年版)亦持此说。《太平寰宇记》写于宋太平兴国年间(976~983),因此而得名。它是宋代大型全国性区域志,卷帙浩繁,采摭繁富,考据精核,广泛引用了历史志书、地志、文籍、碑刻、诗赋等,保留了大量珍贵的史料,是一部现存较早较完整的地理总志,中国地理学史上的重要著作。
明嘉靖四年(1525)版《茶陵州志》沿采上述三说:“以地居茶山之阴,故曰茶陵。”这是茶陵县有史以来第一部方志。从明嘉靖四年(1525年)至清同治九年(1870年),其间345年,茶陵9次编修州志。主修者从明大学士张治(茶陵人,曾主持编修《明伦大典》和《长沙府志》等)到清两广总督谭钟麟(茶陵人),还有许多州志编纂者,追本溯源,援引发微,稽古勾玄,遍览有关茶陵历史、地理、文化史籍,才考证出茶陵地名的由来。它与上述东汉班固、中唐陆羽和北宋乐史关于茶陵地名的论断前后呼应,一脉相承。
与上述各家论断不同,南宋罗泌在《路史》中说:“炎帝葬于茶乡鹿原陂,茶陵故得名。”独此一家之说,发前人所未发,沉寂了800多年后,成为当今茶陵地名异议的滥觞。
1993年,《茶陵县志》编撰出版。这是共和国成立后茶陵县第一部方志。该志兼收并蓄,合二为一,先承明清 “茶陵州志说”,后收南宋罗泌“路史说”,开卷第一句:“茶陵,因地居茶山之阴,炎帝神农氏崩葬于境内而得名。”20年来,在茶陵历史文化研究领域,有人对此只取所需:“茶陵,因炎帝神农氏崩葬于境内而得名。”此说流传甚广,引以为据者,如过江之鲫,一时似成定论。
宋罗泌的《路史》究竟是一部什么书?它成书于宋乾道年间(1165~1173)。学界认为:《路史》是一部关于古代神话传说的奇书,是神话历史集大成之作。它详述了上古时期的历史、地理、风俗、氏族等方面的传说,“多采谶纬伪书杂说,内容上难免穿凿附会。”“虽资料丰富,但取材芜杂,很多材料来自纬书和道藏,神话色彩强烈,故向来不为历史学家所采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皇古之事,本为茫昧。泌多采纬书,已不足据。”
尽管如此,有人却将宋罗泌“路史说” 奉为圭臬,将东汉至明清诸多史学家的论断弃如敝屣。这究竟为什么?事出有因。原来宋罗泌“路史说”与当代人们寻根问祖、怀念炎帝的心理一拍即合。但是,笔者要问:关于茶陵地名来源,我们是相信以严肃公正著称的诸多史志记载,还是相信以神话传说为内容的《路史》中的只言片语?是博采众家,还是独尊一家?
据传,炎帝带领人们种谷绩麻,做陶冶斤,建造房屋,开辟市场,后因口尝百草,不幸中毒身亡,崩葬于茶陵境内(今炎陵县鹿原镇)。这些描述,表现人们缅怀始祖、崇拜英雄和爱国爱乡的民族心理与感情,给茶陵、给湘东这块古老大地注入厚重的历史文化内涵。
但是,正如先哲所言:“太古之事灭矣,孰志之哉!三皇之事,若存若亡;五帝之事,若觉若梦;三王之事,或隐或显,亿不识一”。(《列子•杨朱》)的确,神话毕竟是神话,传说终究是传说。它们折射甚至幻化出远古的某些史迹,适度的模糊才是求实的态度,过度的明确反而会失真。《茶陵州志》(明嘉靖四年(1525年)版)载:“炎帝葬茶流传已久。”这个“略存”表明:州志编纂者们没有忽视炎帝安葬于茶陵的传说。这是秉笔直书、启智育民、资治教化的一个范例。2004年编辑出版的地方课程教科书《湖南地方文化常识》独立一篇“炎舜传说”,让青少年学生知晓感悟,敬祖爱国,厚实思想文化底蕴。这种做法值得我们借鉴。
土山之陵,还是陵墓之陵
怎样理解茶陵之陵,是探讨茶陵地名来历的关键。史志资料表明:自东汉班固至明清众多史学家均认为,茶陵之陵是土山丘阜,唯有南宋罗泌认为茶陵之陵是陵墓之陵,即炎帝陵。究竟孰是孰非?是土山之陵,还是陵墓之陵?让我们从浩如烟海的地名中选取若干来讨论吧。
先从茶陵二字的字义看。语文工具书告诉我们:茶,常绿植物,指茶叶、油茶。茶陵自古产茶,名闻遐迩,以茶名县成为中华唯一。陵,土山丘阜。“陵”字的初义“土山丘陵”常常用于地名,如:陕西的高陵,因县南有坚固而高阔的土山名奉正塬,塬即陵。《尔雅》:“大阜曰陵”,即“大土山称为陵”,故名。云南的龙陵,取龙川江之“龙”和高黎贡山南脉山峦陵岗绵亘之“陵”,故称。湖北的江陵,因 “此地临江,近州无高山,所有皆陵阜”而得名。安徽的南陵,地处江南陵阜间,乐史《太平寰宇记》:“南陵县,缘山为名”。湖南的沅陵,以沅江及周边的高地(陵)而命名。湖南的醴陵,“县北有陵(姜岭),陵下有井,涌泉如醴(甜酒),因以名县。”“陵”字的引伸义“陵墓”一般用于古代皇帝和历史名人的坟地,如孝陵、定陵、十三陵、中山陵等。
至于“黄陵”县名,其源不远。黄陵县位于陕西省中部偏北,东晋设中部县。隋代文帝开皇元年(581),因避文帝之父杨忠的名讳,改为内部县。唐复置中部县。1944年4月,因轩辕黄帝陵寝所在,国民陕西省政府提案将中部县改为黄陵县,经国民政府批准,当年 7月将中部县正式改为黄陵县,一直沿用至今,距今只有60多年时间。又如 “炎陵”,1994年,因炎帝陵寝所在,经国务院批准,将“酃县”改为炎陵县,只有十多年时间。仅此两例,时间较短,且都是现代人先提议,后经中央政府批准而易名。
再从语言避讳的角度看。自古以来,人们总是趋吉避凶,趋利避害,向善求良。出于吉凶、功利、荣辱等考虑,一方面,人们避免不吉利的词语用于地名,即使极个别地名开始使用不吉利词语,以后也会以吉利词语取而代之。唐时,人们把黄巢杀死了乜和尚的地方叫“砍脑墟”。后来,大家觉得这个地名不吉利,于是把它雅化为“浣溪”。这就是茶陵县“浣溪”之名的来历之一。浙江省义乌,原名乌伤。那时颜乌事亲至孝,父亲死了后,他负土筑坟。群乌见此受感动,也来衔土相助。它们的口吻都受了伤,故名乌伤。唐人以为字面不雅不祥,改称义乌。
另一方面,人们因语言避讳习惯,往往选用嘉词雅语,择取祥瑞平安之义做地名。其例不少:福建的政和,上海的嘉定,陕西的长安,甘肃的永昌,安徽的长丰,江西的吉安、永丰,湖南的宁乡、永兴、安仁等。以山引伸出吉祥之意的有山东的泰安,在泰山之南;福建的武平,在武夷山之东。以水引伸出吉祥之意的有陕西的延安,在延水之南;湖北的蕲春,在蕲水之东。
我国人民在旧社会制度压榨下,遭受重重灾难,渴望海不扬波世界太平,故近海地方多取吉祥平安之意为名。如青海的海晏,天津的静海,江苏的海安,浙江的定海、宁波等。
地名往往带有倡导、褒扬与时代色彩。辛亥革命后,青海省有共和县,河南省有民权县、博爱县,广东省有中山县。民国37年(1948年),茶陵县城有民生路、亲爱路、建国街、和平巷等。共和国成立后,以红色象征革命,故湖北省黄安县改为红安县,辽宁省安东县改为丹东县。
所有这些都表明:地名是人类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有指位性和社会性两个本质属性。广泛的社会性决定了它的命名、更名、发展、演变始终各种社会因素制约。地名,作为表称地点的文化符号,积淀了丰富的历史文化内容。地名的由来,或因山水物产,或因方位形状,或因人物故事,或因政治需要。无论自然地理实体地名,还是人文地理实体地名,都讲究用语避讳。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事实上,语言避讳无所不在,无时不有。人们趋吉向利有所避讳的心理与语言习惯具有长期性与普遍性,是中华民族以及世界各民族的历史文化现象之一。上世纪80年代初,茶陵有一条重要街道叫“陵园路”。2010年8月,“陵园路”悄然变为“公园路”(政府行为)。除黄陵、炎陵之外,即使是科学昌明、破除迷信的现代人,谁也不愿意将“陵墓”之义用于地名,更何况科学缺位、迷信泛滥时的古人?显然,宋罗泌认为茶陵之陵是陵墓之陵,有违地名讲究语言避讳的习惯,有违中华民族地名文化传统。
由上可见,茶陵之陵当指土山丘阜,茶植陵上,因以名县,属于地形地物类地名。古代人们以其居住的自然环境的突出特征来命名地名,符合古代人们的认识水平和唯物主义认识论。茶陵地名,应是先民们根据茶陵古代的自然环境特征而逐步确认,约定俗成,流传后世。这于史于实皆为可信。如果闭眼不见茶山,置地名文化讲究语言避讳于不顾,一味迎合人们的崇祖心理,那么,今后有谁会去相信古今史志记载呢?兴师动众耗费巨资编撰地方史志,岂不是多此一举?
探讨茶陵地名由来,我们应当尊重史实,尊重地名文化传统,不宜罢黜众家,独尊一言。自然,宋罗泌“路史说”亦当聊备一格,作为“略存”,作为一家之言,以待人们进一步探讨。笔者学力肤浅,对茶陵历史文化尚窥其九牛一毛,文中不当之处,请方家雅正。
(责任编辑:黄声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