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黄建林
哭丧,是炎陵客家人丧礼中的一道独特风景。
随着时代的变迁,移风易俗的不断演进 ,“哭丧”这道客家人的独特风景,自然成为了一种记忆,一种存在于20世纪80年代以前的记忆。这种记忆,倘若再没有人推陈出来,恐怕就会随着那一个时代的人的消逝而永远消失。
为了把这种记忆延伸下去,让客家人的丧葬风俗有一个比较鲜活的传承或者保存,我在长篇小说《石香》中,把它记述了下来:
《石香》的女主人公叫做黄石香,是一个出生和居住在炎陵客家山村船形墟的客家女子。客家人“哭丧”的主角都是女人,成年的女人。黄石香出嫁以后,因为要照顾中风而卧床不起的父亲黄亚哥,又携儿带女回到了娘家,一则照顾父亲,再则帮助老娘打点店铺里的生意。于是,在娘家她先后经历了三个亲人的丧葬之礼:父亲的、舅父的和母亲的。
我们先看黄石香在她父亲丧礼上的“哭丧”情形:
……黄石香那天天刚放亮就去料理阿爸的床铺和房间,一进柜台房,就感觉屋里的空气似乎跟往日不一样,房间里少了一些温暖的气息,显得十分地寒凉。待走近阿爸的床前,看见阿爸已经安详地闭上了双眼,鼻子的两翼静静地停止了翕动,鼻孔的气息已经没有了。她伸手试了试阿爸的鼻息,又摸了摸阿爸的面庞。鼻息没有了,面庞也已经冰凉了。她意识到阿爸是真的离开人世了!一种悲哀腾地涌上胸怀涌上大脑,她按耐不住地纵声号哭了起来……
阿母在灶屋听到她的哭声,也慌忙放下手中的瓜勺赶了过来。走进柜台房,看见石香子正伏在她阿爸的身上伤心地哭号着。
黄石香一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着,一边诉唱着自己的不孝不敬——
阿爸呀,都是妹子冇孝敬你啊!
通宵到天光冇陪着你!
让你一个人就这么走掉了!
想送你的终都冇送到啊,
养着个妹子冇本心啊!
阿爸呀,你酿么子这么快就走掉了?
你也不给我们多守一下子你!
你这么一走到那边哪个照顾你?
一个人到阴间啊——好冷凄!
阿爸呀!我的嫡亲亲里的阿爸呀!
你就这么舍得丢下你的妹子和孙子,
一个人孤孤单单去过日子!
那边哪个人帮你洗衫衣做袜子?
哎呀咧呀——我的嫡亲亲里的阿爸呀,
你这么一走我的心肝就钻心痛啊!
你在生的日子冇日冇夜累老命啊,
冇过得一日的好光景啊!
哎呀咧呀我的嫡亲亲里的阿爸啊……
哭号声让阿母也跟着掉下了眼泪。阿母走到床前,挨着石香子弯下腰身伸手拍打着黄亚哥身上盖着的被子,也陪着哭诉起来——
以咋冇衣食的老馆子呀!
你屋里屋外冇得清闲,
帮我出工又斫柴呀,
帮我劈柴又耕田啊……
女子“哭丧”是有讲究的,不能狂呼乱嚎,却可以哭天抢地,最好要能哭得让旁边的听众也肝肠寸断、泪眼淋漓——这是“哭丧”的第一个规则,就是要用真感情哭。这一点,黄石香是完全做到了。父亲去世,是最亲近的人离开自己而去,那感情绝对真挚恳切。“哭丧”的第二个规则,就是要“唱起来”,也就是要一边哭一边唱,正如苏东坡所说的,要“如泣如诉,如怨如慕”,而且,“哭丧”的唱词还要现编现唱,要结合故去的人与自己的关系和关心、关爱“哭”而“唱”之。这一点,有点像客家人丧礼的“家祭”环节的“礼生”给主人家唱诵《家祭祭文》,要拖起腔调来“唱”,要“唱”得自己声泪俱下,哀婉动人。要达到这一要求,“哭丧”的“场词”还有一个潜在的要求,就是跟《家祭祭文》一样,要尽量能够押韵。押了韵的“唱词”不仅哀婉动听,而且容易让人感动。我们看前面引述的黄石香哭父亲的“唱词”,基本上是每两句押一韵:“遥条”韵、“七”韵和“中东”韵,前两个韵脚交叉押用,后一个韵又与“发”韵交叉。而她母亲刘氏的五句“唱词”则基本上是押的一个“言前”韵:“年、闲、田”。“唱词”一般还讲究每个句子的内在节奏,比如黄石香哭它母亲时的“唱词”:
——哎呀咧!/我的~/扯痛/扯烂~/我心肝的~/阿母吔。
你酿么子~/等都~/不等下子~/我石香子/就~/走掉了呀!
你酿么子~/就这么~/狠得~/心(哦~)/下~/来呀,
我连~/看你(啊)~/一眼的~∕机会/都~/冇得份啊!
你就~/这么~/狠心~/你的~∕以咋满妹~/子呀?
第三个规则“哭丧”还要有一定的曲调,曲调一般是约定俗成的,一辈一辈往下口口相传的。黄石香两母女的哭腔,是从客家话演义出来的,起首的曲调大致是:
客家人的“哭丧”,不仅仅局限于同辈或晚辈的直属女亲眷,就是稍有亲缘的女子,进入奠(孝)堂吊丧,也同样可以“哭丧”,“哭丧”的时候,可以不祭酒,不敬香,不奠纸钱,但一定要伏在棺材上“哭唱”。可以一进入奠堂直接就扑到死者的棺材上,哭天哭地地“哭唱”起来。一边哭,一边唱,还可以一边用手掌拍打着棺材盖,用手的动作配合“哭唱”的节奏和哀切,真挚地表达难以离别的哀恸之情。
在外来亲戚前来“哭丧”的时候,主人家的理事(理客)女性,一般不会立即上前去劝导。这也是规矩,要让“哭丧”的女子哭完她心里的唱词,也就是要让她们尽兴。如果吊丧女客在“哭丧”,一时没有人上前来劝导扶持离开棺材和奠堂,她们就得一直哀哀婉婉地往下“哭”,“哭”过一遍、两遍,或多遍之后,有人上前来将自己扶持起来,还要有意挣扎反扑向棺材一回、两回,以表达对逝者的依依难舍和自己的哀婉之切。尔后,才顺着扶持人的意向,走到内房或者客座,再擦干泪水,和前来扶持的人说话,述说逝者生前对自己的好处。
黄石香哭舅父的丧的时候,就属于第二种情形。但是,她舅父没儿没女在身边,这个外甥女便又兼做了孝女的身份进行哭丧。
黄石香的这种客家人的“哭丧”情景,现在是没有人延续下来了。现如今的女子,遇到亲人去世,除了嘤嘤的哀泣和真切的嚎哭,再也没有谁会“唱”会“诉”了。现代女子读书多,文化程度高,自幼便离开乡村进入学校,一直到参加工作,就了业,可以养家糊口了,大多早早地离开了乡村,离开了父母,对乡村的这种“哭丧”习俗,几乎没有机会接触,没有机会学习,所以就无法去传承了。因为“哭丧”的“哭”“唱”之法,关键还在言传身教,在多次的亲临现场的耳濡目染和自觉仿习。比如黄石香,她的“哭丧”就是母亲刘氏教给她的。一辈人不晓得“哭唱”了,下一辈人就无法耳濡目染了,就断了传承。
客家人的这种“哭丧”习俗,已经离人们越来越远了。我在小说《石香》里把它表现出来,也算是对客家民俗的一种救亡吧。
(责任编辑:钟莹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