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东阳的湖南故乡情结
陈安国
明代著名的政治家、文学家和书法家李东阳自称是“楚人而燕产”。他虽然出生在北京，为官在北京，尔后致仕于北京，最后的骸骨埋葬在北京，可他与湖南故乡却有着割舍不断的情结。“我家旧在湘江东，十年只住京尘中”；（见《诗前稿·题雁，送邓宗周宪副》）“我家旧在湘南住，犹记曾闻鹧鸪处”；（见《诗后稿·鹧鸪图》） “一家三世客幽豳，万里沅湘日夜情”；（见《诗后稿》529页）“万树恩光同上苑，一蓑归兴已长沙”。（见《诗后稿》522页）这些诗句，很自然地流露出李东阳对湖南故乡深切的眷恋，即使富贵他也没有忘记自己的祖籍湖南茶陵。李东阳的高祖李祈是茶陵人，曾祖父李文祥以“戎籍隶金吾遂居京师”，血液里有着湖湘人的血脉渊源，正是衷情于这种血缘关系，他将自己在北京的宅第命名为“怀麓堂”，蕴含怀恋故土岳麓山之意。与他同代或后世之人都习惯尊称他为“李长沙”或“李茶陵”，并对以他为创作主体而形成的诗歌流派尊称为“茶陵诗派”。李东阳浓郁的故土情结，可以从如下一些方面梳理：
一、师从乡贤。李东阳四岁时就会写直径一尺的大字，被称为神童。先后几次被明景帝召见进宫。据说景帝问他：“乡家哪里？乡里人物如何？”李东阳从容回答说：“乡家茶陵。乡有长安、长乐，里有凤舞、鸾歌，人有张华、雷焕，物有龙泉、太阿。”景帝对他的聪明才思非常赞赏，特许他进入顺天府学（北京的学府）读书，享受着与皇亲国戚子弟同等的待遇。这时顺天府最出名的老师是黎淳，李东阳就拜在他的门下学习。黎淳是湖南华容县人，天顺元年中进士第一名，是明代第一个湖南籍状元。黎淳生性耿介，为人重伦理、尚气节，学识渊博，一生“敦伦纪，尚节俭”。李东阳跟从黎淳学习时间长达十年之久，黎淳作为李东阳少时的启蒙恩师，无论道德品质或是风雅诗文都对李东阳的一生产生过深远的影响。正是黎淳渊博的学识和为官的品质，引导着年青的李东阳一步一步走向知识与仕途成功的殿堂，成为大明王朝的中流砥柱和诗坛领袖。李东阳曾把黎淳对自己的关爱说成是父子之爱，并评价黎淳为“先生清德重望”，“诚可谓一代伟人。”
二、友结乡党。在李东阳的一生中，有众多的诗友。李东阳特别喜欢和湖南老乡结朋交友。例如：他与彭民望的深厚友情就是典范。彭民望，湖南攸县人，景泰七年（1456）举人，曾任应天府通判，早有诗名，著有《老葵集》。李东阳与他相交甚厚，彭民望经常出入李东阳府上，常以诗赋唱和。《寄彭民望》是李东阳写给彭民望的一首赠念诗，诗云：“斫地哀歌兴未阑，归来长铗尚须弹。秋风布褐衣犹短，夜雨江湖梦亦寒。木叶下时惊岁晚，人情阅尽见交难。长安旅食淹留地，惭愧先生苜蓿盘。”（见《诗前稿》279页）据《怀麓堂诗话》记载：彭民望起初见到李东阳的诗歌，虽时有叹赏，但并不太满意。等到他失意回归湖南，李东阳寄此诗言情，当读到“斫地哀歌兴未阑，归来长铗尚须弹。秋风布褐衣犹短，夜雨江湖梦亦寒”时彭民望黯然不乐。再读至“木叶下时惊岁晚，人情阅尽见交难。长安旅食淹留地，惭愧先生苜蓿盘”时，乃潸然泪下，为之悲歌数十遍不能自抑，对其子说：“西涯所造，一至此乎！恨不得樽酒重论文耳。”此诗之所以有如此的感染力和震撼力，主要是两人有着深厚的友情，又是相互亲历之事，具有真情实感，这是李东阳诗歌中“重情说”的典范之作。
再看李东阳与攸县的布衣陈翁钺的交谊。李东阳在《次韵答攸县陈翁钺》一诗曰：“十年衡岳雁书迟，纵有高怀说向谁。花下一壶狂李白，江头三弄老桓伊。清风坐里时生腋，黄色归时正满眉。樽俎肯留今日燕，为君重咏白驹诗。”李东阳并不因为陈翁钺的身份地位比自己低下而瞧不起他，却以乡情清交与他叙怀，诗里流露出相互之间那种“高怀”纯美的情义。
李东阳与何孟春的友谊也体现着深厚的乡党之情。何孟春是湖南郴州人，弘治六年(1493)进士，明代文学家。李东阳很赏识他的才干，极力推荐他进史馆。何孟春因丧父归省时，李东阳写诗送行：“山水湖南秀，英灵信有之。后来谁先子，今去有余师。汉室占星聚，虞廷指凤仪。聪明愚可守，此语未堪疑。”（见《诗前稿》245页）何孟春后来能够授兵部主事，旋以员外郎、郎中出理陕西马政，这与李东阳的提携是分不开的。李东阳曾为何孟春作诗云：“郴州形胜天下稀，千岩万壑劳攀跂。山高地峻水清驶，此语吾言韩昌黎。何郎少年美文藻，直以赏识随标题。偶遇燕人作楚语，某山某水皆不迷……吾祖昔闻生此州，吾家近住茶溪头。”（见《诗后稿》494页）诗中不仅对何孟春的才华备加赞赏，还将自己的祖籍“茶溪头”(即茶陵)与郴州相邻近的关系联系起来，可见，在李东阳的潜意识里，湖南茶陵故乡已成为他一种难以忘怀的情结。
三、情系乡梓。李东阳常常眷恋着故乡茶陵，少年时因为忙于学问与功名，一直没有时机回湖南，直到他26岁那年（即1472年）春天，他官任翰林院编修时，才向皇帝请了假，陪同父亲李淳回到了心仪已久的故乡。“云霄路别八千里，江汉归心二十年。”（见《南行稿》618页）
从北京回湖南，途经运河，过江汉，一路风尘仆仆。无论是在岳阳，还是沿湘江南下过长沙，一路上他都留下了许多记述的诗篇。经过岳阳楼时，他援笔写下了“吴楚乾坤天下句，江湖廊庙古人情。中流或有蛟龙出，卧听君山山笛声”这样壮美的诗句。（见《南行稿》633页）在长沙停留的日子，李东阳专门以竹枝歌的形式写下了许多诗篇，其中 “江头彩旗耀日明，船上挝鼓不停声。湖南乐事君记取，五月五日潭州城”；“湘江女儿愁落晖，湘江江上鹧鸪飞。行人试看君山竹，竹不成斑君始归”；“湘江水深天下情，何如陇头秋月明。离人到此不得醉，况是高楼吹笛声”等诗句，（见《南行稿》638页）抒发了浓厚的故乡情怀，也具有鲜明的湖南地方人文色彩。应长沙太守钱澍之请，李东阳写下了《汉长沙王太傅贾公祠记》和《宋知潭州李忠烈公祠记》等文章，不仅评述了历史人物，盛赞了他们的功绩品德，也阐述了自己“论吏治，则先风俗；论世所以长久之术，则先太子；论大臣，则先廉耻”的治国主张，体现了一位政治家怀仁义治国，以廉耻为官，从而达到经世济邦的高瞻远瞩。
在茶陵，李东阳一共住了18天。六月初九日在茶陵荷木坪，李东阳度过了他的26岁生日。茶陵本族的父老兄弟们当天都来庆贺，并为他置办了丰盛的生日宴席。“京国辞家万里行，故园今日暂逢生。方言解共儿童说，杯酒能劳父老情。地湿暑风清野树，夜深凉雨过山城。天涯异物还甘旨，随意樽前舞袖轻。”（见《南行稿》640页）这首诗记下了当时的宴会情景。此外，李东阳还写下了《茶陵竹枝歌十首》和《荷木坪二十韵》等诗歌，记述了这次故乡之行。在《雷公峡二十韵·族高祖提举府君墓》一诗中道：“吾祖怀故居，终临涕沾臆。遗言在孙子，夙夜常警惕。”“常警惕”什么呢？我们可以作这样的解读：一是警惕不要忘记湖南茶陵是故土，不要忘了湖南茶陵这块土地是祖先的栖息地，子孙后代即使富贵了也不可忘了祖先。二是警惕不要忘记祖先艰苦创业忠诚正直的懿德良范。李东阳的高祖李祁，元朝元统元年（1333）中左榜进士第二名，在翰林院供职。他为官忠诚，勤勉，清廉，而且很有文才，有诗文集《云阳集》传世。在先祖中，李祁是李东阳最引以为自豪的一位，李东阳后来的从政品质和为文思想无不受其影响。
四、诗咏乡土。在李东阳卷帙浩繁的诗文中，歌咏湖南故乡的诗歌占有一定的数量。这些诗歌大部分是李东阳回湖南的所见所闻和所感。在这些诗文里，有赞颂故乡山水胜景的，如：“湘水天下碧，衡山千古灵。我候东南来，揽高濯其清。此地既佳丽，斯人亦豪英。”（见《南行稿》634页）“衡岳地蟠三百里，群峰将断复崔嵬。岩间古刹依山转，谷口晴云满树来。”“危峰高瞰楚江干，路在羊肠第几盘。万树松杉双径合，四山风雨一僧寒”；（见《南行稿》635页）有颂扬怀念在故乡这块土地上留下业绩的先贤名流的，如怀念屈原的诗：“汨罗江头春水生，汨罗江上楚歌声。人间若解三闾苦，水底鱼龙亦有情”；颂扬贾谊与李芾的有：“马殷宫前江水流，定王台下暮云收。有井犹名贾太傅，无人不祭李潭州。”（见《南行稿》638页）有记述湖湘习俗的，如：《竞渡谣》：“湖南人家重端午，大船小船竞官渡。彩旗花鼓坐两头，齐唱船歌过江去。丛牙乱桨疾若飞，跳波溅浪湿人衣。”在这首诗中，李东阳并没有一味为端午节唱赞歌，而是对这一习俗作了独特的感悟与深刻的思考。他感叹道：“屈原死后成遗事，千载传讹等儿戏。众人皆乐我独悲，莫遣地下彭咸知。”在众人一片欢呼声中，李东阳却独为屈原而悲，大有屈原当年“众人皆醉我独醒”之举。当年屈原含冤沉江，本身就是令人悲伤之事，而今人却“须臾欢声动地起，人人争道得标归。”竟然“千载传讹等儿戏！”这难道不让人深思忧虑吗？这就是满怀忧患意识的李东阳，这就是出阁为相能担当辅佐朝纲大任的李东阳！还有关注故乡民生的一类诗，如：《长沙道中》“时维仲夏月，行役遭苦热。岚蒸毒雾滃，日暠焦原爇。”当听到故乡丰收的喜讯时，他挥毫写诗，为父老乡亲高兴：“闻道湖南熟，书传郡国遥。桑麻随地足，亢旱隔年消。政喜征科拙，天教雨露饶。腐儒忧国愿，何补圣明朝。”（见《北上录》665页）
李东阳在《祭高祖处士府君墓文》中说：“夙夜惊惕，不敢忘先世之训曰‘无忘茶陵’，曰‘无忘荷木坪’” （见《南行稿》450页）。信乎！这位大明王朝的宰相，身居高位确实未曾忘记自己的故乡湖南茶陵。
（责任编辑：骆晓会）